印度人告诉我,如果想了解真实的印度就要去印度的农村。我以为这并非完全准确——印度人已经把他们的农村搬到了火车站。在新德里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鸽子扑簌着翅膀飞进飞出,把羽毛和粪便毫不留情地撒在安之若素的旅客身上。门外是烈日与噪音。人力三轮车、“大使”出租车、摩的,像一个个愤怒的原子做着“布朗运动”,但似乎又保持着一种奇怪的秩序。水牛悠闲地把脑袋伸进垃圾堆寻找烂菜叶,它们在印度被视为圣物——印度教上帝湿婆的坐骑。
来印度之前,我在很多媒体上读到关于印度崛起的报道。它们像一种背景音乐,充满了极具催眠效果的旋律。但在新德里火车站,我却看不到任何现代的迹象。一切似乎和1897年马克·吐温在《沿着赤道线》一书中描述的场景一样:“在火车站,沉默的寄居者带着简陋的行李和家什,坐在那里等待——他们在等待什么呢?”我在人体迷宫中左突右冲,像玩着童年的跳房子游戏。到处是打地铺的人,老老少少,把这里当成“爱的港湾”。他们似乎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有的裹得严严实实睡觉;有的坐在地上安详梳头;有的在水龙头下愉快冲凉;有的生火做饭;有的目视远方;有的从编织袋里拎出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很多人的表情中带着四川人所说的“安逸”。对现代化的定义,印度人一定比我乐观。对于眼前的情景,印度人充满了熟视无睹的平静。
和咖喱味的空气——那是人性的气息、印度的味道。“感受异国情调的首要工具是嗅觉,”T.S。艾略特曾说如果他没有去世,我真想告诉他,他的话可靠如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穿过形式主义、敷衍了事的安检,我看到足足长达一公里的“百年纪念”号列车。它横亘在1号月台下,每节车厢上都标示着等级。从普通坐席(Non-AC)走到豪华空调舱(EC),走过的不仅是几百米距离和相差5倍多的票价,更是两个泾渭分明的阶级。空调舱的人多来自新兴的中产阶级,他们富裕、有教养、说英语,是时代的受益者,而普通坐席的乘客则是印度的普罗大众,是那些经常在电视里出镜的坐在车顶上、吊在车厢外的百姓。
印度的铁路已有158年的历史。1853年4月16日,孟买到塔纳31公里的铁路开通,宣告印度开启了现代化进程,而彼时中国还在经历太平天国起义的阵痛。最初,英国殖民者怀疑,在印度这个充斥着苦行僧和乞丐的国度,是否有必要修建铁路。他们付得起车票?他们有提高生活节奏的必要?最重要的,他们会选择火车而不是牛车出行吗?种姓制度也是一大麻烦。人们会允许“不可接触者”与婆罗门并肩坐在一辆火车里吗?
1843年,印度总督达尔豪斯勋爵力主修建铁路。很多印度人至今引以为豪地记着达尔豪斯的一段话:“伟大的铁路系统必将彻底改变这个烈日下的国度,它的辉煌和价值将超越罗马的渡槽、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以及莫卧儿王朝的寺庙和宫殿。”然而,对我来说,选择铁路作为穿越的工具,除了一睹超越长城的辉煌之外,更因为它至今仍是印度最可靠的交通方式——尽管它惯于晚点,与中国的高铁相比也相形见绌,但比起破败的公路,它至少可以较为舒适地把你送到印度的任何一个角落。
另一方面,一列火车就像一座移动的巴扎、一个微缩的社会、一个舒适的旅馆、一段充满未知与不确定性的旅程。当铁公鸡一路鸣叫,绝尘而去,你既可以饱览沿途风光,也有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乘客。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看人时眼珠几乎都躲到镜片上方。我一坐下来,他就告诉我,从新德里到阿姆利则——从印度的心脏到印巴边境——这趟城际特快只需要9个小时。辛格先生是旁遮普人、锡克教徒。他穿着衬衫、西裤,蓄着大胡子,戴着红头巾。和我说话时,他打开Montblanc皮包,拿出黑莓手机,腕子上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
锡克教徒是印度最容易辨识的族群。他们戴头巾、不剃发、穿某种短裤、戴钢制手镯、使用Singh作为姓氏,意为“狮子”。这些标记让一个锡克男人永远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锡克人以勇猛善战著称,这与他们倡导以暴力抵抗迫害的宗教传统密不可分。然而,有些锡克人也非常温柔,比如我身边的辛格先生。火车一开,他就打起了电话。温软的语调,简直让人怀疑不是从他那强壮的、长满汗毛的身体里发出的。
我不由想起两则关于锡克人的笑话。一则说,一个锡克人准备移民加拿大,被告知要先和一只狗熊摔跤,再强奸一个印第安妇女,以此来证明自己能做一名真正的加拿大人。一个月后,这位头巾散乱、一脸伤痕的老兄回来宣布:“现在,我该去和印第安妇女摔跤了。”另一则笑话讲的是,一个锡克人错过了巴士,他一路狂追,最后竟然跑回了家。他得意地告诉妻子,他因此省下了50卢比的车费。他的妻子遗憾地说:“如果你追出租车回来,就能省下100卢比了。”
我看着火车穿越号称“印度粮仓”的旁遮普平原。窗外地势平坦,一碧万顷,村落皆隐于田畴之外。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正在京广线上,穿越同样景色的华北平原。但与华北平原不同,在三面环海、北有喜马拉雅山脉的印度次大陆,意为“五河汇流之地”的旁遮普,是印度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陆路走廊。这一地理位置与其说是幸运,毋宁说改变了旁遮普,决定了这里从古至今跌宕起伏的命运。
印度历史上,每一次异族侵略,无不通过旁遮普的门户进入印度次大陆。每一次侵略都伴随着杀戮与征伐,给眼前的土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公元前6世纪,波斯君主最先入主旁遮普。他们在这里的统治维持了将近300年,直到公元前326年,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此地。他们留下的古代钱币至今仍埋在旁遮普的土地里。公元8世纪,勃兴的伊斯兰教开始在印度扩张,随之而来的是阿富汗的征服者。在穆斯林的统治下,旁遮普经历了一场经济、文化的蜕变。印度教的血液被强行注入了伊斯兰教的基因。伊斯兰君主热衷文学和艺术,大批工匠在财富的诱惑下来到旁遮普,各种工商行会也遍布旁遮普的城镇与村庄。
自1520年代,莫卧儿人——成吉思汗的后裔,掌控旁遮普长达两个多世纪。期间,旁遮普人反抗不断。一个名叫那纳克(Nanak)的簿记员之子,崛起于草莽,创立锡克教,被旁遮普人称为“照亮黑暗的第一缕曙光”。然而,莫卧儿与锡克军队的冲突持续不绝,战争成为常态。1675年,第十代上师古宾信(Gobind Singh)登位,他积极改革锡克教,将入教仪式由“足洗礼”改成“剑洗礼”。“剑”开始被锡克教奉为圣物,武士成为宗教的圣徒。按照教义,每一名武士都有两把剑,分别象征世俗和精神。当和平手段失败,武装抗争就要成为锡克教徒的使命。他们遭受的代价不可说不惨痛。
从1708年至1764年,莫卧儿军队对锡克教徒进行了灭绝性的屠杀。据史料记载,每一枚锡克人的脑袋都被定下了价格。十世格鲁的两个儿子也被莫卧儿人用砖块砌起来活活闷死。锡克人躲进深山,直等到莫卧儿王朝风雨飘摇,他们才在兰日信大王的带领下成立了锡克教帝国。这是旁遮普最后的辉煌,辉煌得如同兰日信琢造的那颗为世人觊觎的科-依-诺尔钻石(世界最大钻石之一,重191克拉)。兰日信死后,不可一视的不列颠人来到了这片土地。两次英国-锡克战争后,兰日信的儿子被带到英国,同时被带走的还有那颗钻石。维多利亚女王赐给兰日信之子豪华的庄园和奢侈的生活,还做了他儿子的教母。尽管这位旁遮普的“阿斗”在晚年进行了一次反抗,但最终失败,他亦客死巴黎。
新德里是印度首都也是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恒河支流亚穆纳河从城东缓缓流过,河对岸是广阔的恒河平原。作为德里的中央直辖区,它还统辖着饱经沧桑的老德里。新德里是一座既古老又年轻且充满神秘气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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