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在我的密西西比河行程里，多少次从大大小小的桥梁上越过这条大河。记忆犹新的，是大河之源那座几块石礅的步行桥，和从新奥尔良下游处不远的新月城大桥(Crescent City Connection)。新月大桥是密西西比河上221座桥梁中最后的一座，过完此桥，再想过河，就只能乘船了。从地图上粗略看，密西西比河从新奥尔良出海。但真正的出海口却要在新奥尔良市区以南100多公里处。在城里问了许多人关于出海口，得到的回答都是茫然摇头。对于一个走大河的人，出海口总是有着太重要的意义。见证了涓涓溪流最终汇成滔滔大河，又有多少人不想亲眼目睹这大河入海的场面。

　　出发前，曾一次又一次从卫星地图上丈量过密西西比河，从太空看，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如一根细长的管子，两条狭窄的河岸夹着中间的河道，远远地探入墨西哥湾。想象里，这两条狭窄的河岸上该是一片荒凉。待我的车离开新奥尔良，沿着平整的20号公路一路南下，我才发现我的想像完全错了。大河的力量是无穷的，4000公里奔流带下的泥沙在这里沉积出这两侧河岸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和大陆上任何地方一样，有学校、商店、教堂、墓地⋯⋯不同的是，这里的两侧都是水，一侧是滔滔大河，另一侧是大海汪洋。两道高高的人工堤坝将土地护卫起来，大河不能再如过去那样随着自然环境的变化改变河道。人为的干预使得原本经常变更的大河三角州变成近百年固定的出口。失去了大河泥沙的海岸线在浪涛冲击下不停地向内陆后退，而出海口带来的泥沙在这条狭长的管道里越来越远地推向深海，形成新的土地。土地的失去和得到，在密西西比河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路越走越窄，从双向分隔的四车道变成了两条车道的乡间路。路面离开边上的水面也越来越近，水很浅，一簇簇的绿洲，根部庞大的树木站在水里，形成水中树林，一只鹭鸶游过，终于到了尽头。路边半人高的荒草里，插着块用油漆手写的木牌：“这里是路易斯安娜州最南端，通向墨西哥湾的大门。”一条小渔船横在水边。这里是密西西比大河之路的尽头。路，已经走完，大河却在继续延伸。我站在水边，无法继续前行⋯⋯

　　克里斯扭头问我，都准备好了没有？我使劲儿点头。他指指脚下的一个开关，踩这个，就能通过耳机对话。克里斯是直升机飞行员，负责给墨西哥湾内的石油钻井平台接送人员。在我无可奈何地驾车返回途中，我看见了他的飞机从头顶掠过，降落在路边不远处的停机坪。公司的负责人黛安是密西西比出海口这条狭长土地上的第三代居民，公司的机械师、飞行员也都生活在这条我几小时前还以为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熟悉且热爱着三角洲的他们在知道了我的遗憾后，慷慨地邀请我登机，专门飞往大河出海口，以次来完整我那4000公里的密西西比河之梦。

　　当终于看到最后一支分叉渐渐消失在无尽的海洋中，克里斯扭头看着我笑了：“可以返航了吗？”我也想笑，却被无名的力量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返航？难道这就是终结了么？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在河源的那块木牌，4000公里的奔流，这里究竟是终结，还是一个新的起点？一幕幕路上的记忆飞快闪过，在飞机掉头的瞬间，如电影终场灯光亮起时一样结束。汇入大海的水不再属于一条河流，水本来就不该属于某条河流。生命的价值难道不亦如此？沿着时空走过一生，我们最终又会汇入怎样的大海，获得不再属于某个个人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