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辣 黄土高原上那股干硬的大风
碗里没有了油泼辣子,再长再宽的扯面吃起来也不香。女儿给陕西乡村中的奶奶打电话,说俺爸碗里没油泼辣子,吃饭嘟嘟囔囔泼烦死人咧。没过三五天,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邮寄来一大包辣椒面,不只是我,女儿的碗里也红红地飘了一层。
随着辣香沁入肺腑,熟悉的关中平原的景象扑面而来。八百里秦川田地连片,种麦子种玉米种苹果也种辣椒。关中平原的黄土深厚,生长的辣椒又细又长又红又亮,乡党们呼之为“七寸王”,甭看它细瘦,却是肉厚味道也厚,辣而浓香。这就是秦椒,生于秦地,秦人喜食,顿顿不离嘴。
八百里秦川埋的皇帝多了,好像什么物事都要和皇帝攀扯上,比如秦椒的命名,也能连带上秦始皇。传说,秦王嬴政做了皇帝之后,觉得御厨做的菜清淡寡味而屡杀厨师,一位厨师为师弟所害,被荐到御厨房给秦始皇掌勺,整日提心吊胆;一次,他在菜园溜达,无意中瞅见草秧上结着一种细长红彤的果实,顺手摘来放进嘴里一嚼,辛辣如火,料是毒药,便想不如毒死暴君,说不定自己还有一条生路,于是在菜和汤里放足了这种“毒药”;不料秦始皇吃了之后大喊过瘾,叫过厨师问清来路,说我秦地有这么美妙的东西,不如就叫秦椒吧。这当然是无可稽考的传说。其实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关中汉们一日三餐碗里便多了辣汪汪的景象。
陕西人血管里流淌着辣椒的汁液
湖南人、四川人吃辣椒吃得名满天下,这让陕西人不服气,其实陕西人吃辣椒并不逊于川人、湘人。陕西人是没有辣椒不吃饭,而陕西的辣就像黄土高原干硬干硬的大风,直来直去,透着那么一股痛快劲儿。男人们端一碗长面、半碗辣子,蹴在柴门前的碌碡上,低着头吃得狼吞虎咽地动山摇,两碗面下肚,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喝了汤敲着碗打着嗝,浑身上下都舒坦,直呼痛快过瘾。婆娘小媳妇吃辣椒也不让男人,村镇逢集,一街两行的凉皮米粉摊子便是女人的吃场,碗里的凉皮子泡在辣子油里,眼睛还瞅着辣子盆,一碗吃完,满嘴流着红艳艳的辣椒油,两坨脸蛋子也火辣辣地红起来。会跑的娃娃们是没有套笼头的毛驴,吃饭时找不着人影子,灶火凉了,锅冰了,倒像猫一样跑回来说肚子饿了,大人们吼一声:馍在房梁上的竹笼里吊着呢,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孩子就搬来一条大凳子,上边再架一条小凳子,爬上去从馍笼里掏出两截杠子馍,一掰两半,开了辣子罐罐,两勺辣子夹一截子馍,夹好两个馍,辣子罐罐也底朝天了,于是一手一个馍,飞出院子。
关中男人身板魁梧、脾气倔强火爆,女人身材瓷实、性格泼辣,孩子们晚上睡凉炕、白天胡打仗,全是辣椒吃出来的。陕西人血管里流淌着辣椒的汁液,身躯里充盈的便是辣椒的脾性了。不信你到临潼看看兵马俑坑里站着的秦俑们,那挺立的身姿与暴突的筋骨,不就是有股子火辣的力量?抗日战争时期,3 万吃了辣椒的“陕西冷娃”开进黄河北岸的中条山,与日军10 万兵力鏖战三年,拒阻日军于潼关之外,守着关中大门,不使日寇迈进西北一步,3 万人有2 万多倒在中条山下的黄河岸边。“6·6 ”血战中,陕军新兵团一千多士兵被鬼子包围,最后有800 人被逼到黄河岸边的悬崖绝壁上,800士兵掉头跳下黄河。
凉醋热油,泼出呛辣诱惑
陕西人不只把吃辣椒当做自己的最爱,待客也离不开辣椒。待客时没有肉没有酒能说得过去,没有辣椒会被客人腹诽啬皮,碰上那些生硬冷嶒的客人,说不定会把饭碗放在地上转身走人。
八月辣椒满枝红。辣椒让关中平原上的秋天最先变得鲜艳起来。某一天早晨起来,辣椒地里还是青绿青绿的,太阳刚晒了半晌,到午后,一大片一大片的辣椒像着了火似的,一行一行地燃烧在大地之上。不出三五天,那一地的红辣椒就被用粗线编串成辫,一串一串红彤彤地挂在屋檐下,或是庭院的柿子树上,空荡的庭院里眼看着就红火起来。婆婆们抱着个肉圪蛋娃娃,出东家的门进西家的门,比量着辣椒的角长膘厚,顺手揪半截放在嘴里,品得有滋有味。小媳妇把门口树下丢遗的辣椒捡了半簸箕,剪成手指关节长的小段,把铁锅烧热,把辣椒段倒进热锅焙炒。辣椒一热,辣味直溜溜地往鼻子和眼窝钻,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骂着自己给自己找罪,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煽火,一手拿着铲子不停地搅。火旺了,辣子焙炒成黑鬼,吃到嘴里一包灰;火欠了,辣子皮成死鬼,捣不碎咬不断,男人骂碎娃怨;搅拌不匀,炒成的辣椒是阴阳脸,吃一半撂一半,还不敢让外人看见。要是哪家刚嫁过来的媳妇把辣椒焙炒成了阴阳脸,倒在后院让人看见了,会说她娘家人真是少教,没有教会女子炒辣子就嫁出来,丢人现眼。
铁锅焙辣椒,成色全凭感觉,出锅后红而不黑,脆而不焦,才是本事。若是成色不好,不敢放到村中央的石碾上碾,只好放在门背后的石头姜窝子里慢慢捣,累出一身汗还不敢大声出气。若是焙炒出的辣椒亮红干脆,放在大石碾子上,套上跑得欢势的毛驴,辣皮碾细,辣籽碾碎,辣油渗出,碾盘碌碡都红辣辣的,碾盘跟前围了一圈婆娘娃娃,抿着嘴伸着鼻子吸辣香。
陕西有名的油泼辣子面,最关键的是油泼。油是新榨的菜籽油,大火热油油冒烟,油熟了,但不能马上就泼辣子面,此时的油太热太烫,泼出的辣椒面会焦糊发黑。灭了火,让油在铁锅里稍稍冷却,但也不能太凉,否则泼不出辣子的香味。待油烟刚消,一手舀油泼倒在辣椒面上,一手搅拌,让油浇透。最后,往热汪汪的辣椒面中滴几滴自家做的香醋,凉醋热油,“呲啦”一声,辣沫泛起,辣香醋香扑鼻而来,引惹得一家老少都在咂嘴。
关中黄土地上,小麦、玉米是主要农作物,房前屋后地头田畔种那么几片辣椒本来是自己吃。但如今吃辣椒让陕西人吃出了大事业,八百里秦川辣椒地成片,干辣椒走州过府、甚至出口到了国外。
吃辣椒也让陕西人吃出了精神,吃了辣椒的关中汉,身上的汗毛孔都向外渗着辣味,脾气躁,性子烈,说话硬碰硬,干活不要命;听听三千万冷娃乱吼秦腔,划破旷野的声音中激扬着辣椒的味道。风里有辣椒的味道,太阳里有辣椒的味道,田野里有辣椒的味道,歌声里有辣椒的味道,呼吸里有辣椒的味道,血液里有辣椒的味道……陕西辣椒的刚烈火暴,正应和了这片帝王之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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