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东陵全景

　　从北戴河返北京的途中，时隔多年后，绕道往清东陵再转了一圈。

　　依稀记得头一回来东陵，还是读大学时的事。许是那时的清朝印象多是腐朽且罪孽深重的吧，总之，即便去过，却也只剩有浅淡的印象——浅淡到只有一个名称，标示着曾经到过的。人的记忆中，抑或有着许多的地名、人名，经着后来岁月的填埋跟叠加，终是无力回天地沉沦到底层。曾去过也罢，曾相识也罢，近乎于没有过。诚然，聊胜于无……聊者，缥缈如远处的一缕轻烟。

　　于一个往昔之朝代，后来的人仅凭有限的史籍记载评说传闻，哪怕怎样地凿凿翔实，到底是攀着他人的梯子张望，戴着别人的眼镜观瞧，怕也不会真切地如面对面端详、审视；充其量不过是能观瞧到它的一个倒影，连个背影都还赶不上。背影，终是本主儿的一部分，只是没了长着眉眼的正面生动罢了。倒影，多少有着似是而非的余地。随着视点、光源位置的不同，而或长或短或肥或瘦……正是环肥燕瘦，各花入各眼，各有取舍耳。即便真如古人言能“以铜为鉴”，但面对镜子也未必一定能找出瑕瑜处：衣冠歪正，只能凭照镜人的标准；否则，街头也不会有如此多妆容丑陋者了。如是，“以古为鉴”也生出可疑处——到底象董狐那样的“直笔”寥寥(《左传·宣公二年》)；“以人为鉴”也因敢铮铮言“豺狼当道，安问狐狸”的张纲之屈指可数而难得——既然“千秋万岁，何时复见此君”(《后汉书·张纲传》)，自然难再生于世了。无怪辛弃疾嗟叹“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

孝陵圣德神功碑楼

　　此下的清东陵，大面上倒远未如“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般破落。除去“被冷落”在“风水墙”一旁的“大玉儿”(孝庄文皇后乳名)的坟茔“寂寞无开主”地伴着坍塌和剥落而颇显孤寂外，大多仍“器宇轩昂”地挺立着。屏幕里虽尽可以做着“重光”、“翻案”的游戏，但其肉身以及土木的建筑，终敌不得岁月与风雨的侵袭。

　　古来今往，一向以“盖棺定论”评说人之功过。现今的人民史观日渐式微，而英雄史观正甚嚣尘上做着新一轮的复辟。连电视广告中的陈道明也振振有词道：“豪仕造时势……我与‘豪雅’共传奇！”似乎非如曹操这种豪杰辩白的“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方可“上应图谶下合民心”。

　　坐在车里驶于神道旁专为今人“游览之用”的柏油路上，除了举目观瞧周遭的景致，心底里全无半点的敬畏。遥想当年，即使是受了品阶坐拥爵位的人，若是来此谒陵祭祀，莫不是低眉垂首亦步亦趋逶迤着蹒跚而行。荣光已作了古，森然也化作了淡然……所谓的“禁忌”也随了改朝换代而灰飞烟灭。规矩由人而定，自是当由人来打破，无论这“打破”是否全然地有道理。如此的轻佻，怕与“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差不多。“尊古卑今”业已非是“细族孤门”的王充深恶痛绝的模样，“褒古”也更多地在屏幕被尽情地“戏说”、被耍弄，成了名符其实的“戏衣”。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周易·革卦·彖传》 。“礼崩乐坏”自是“革命”的副产品。凡革命者，非一定是思想者，于是便有了“倒洗澡水连孩子一起倒掉”，便有了背叛“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从医者，便有了高擎“传道授业解惑”的大旗而“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的从教者，便有了丧礼上的脱衣舞……很多皆“以革命的名义”，“崩之坏之”了。“要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列宁)。也许有朝一日亦需“以革命的名义”想想未来。

　　有很多东西关乎着未来。近年风行之风水说堪舆术便是其一。清东陵所处之地，“山脉自太行来，重岗迭阜，凤翥龙蟠，嵯峨数百仞……”(《清朝文献通考》)，“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万年龙虎抱，日夜鬼神朝” 。帝王崩殂后，不仅要“安枕”，还要荫蔽后来者。然，未有万岁而不朽者也。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转”字，倒也透出讲迷信的人的某种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洞天福地也罢，龙穴生气也罢，“仁者久，暴者速”。更遑论人工建筑终是难比自然山水持久的。再恢弘巍峨之建筑，也终有破落坍塌的一天。“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天理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