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印象，每当提到某地“人杰地灵”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里的自然景色，大约一定是绿水青山，茂林修竹的风景名胜，总之，一定是很美的吧。

　　我的这一认识的改变，是因为今年三月与友人游岳麓山。

　　对于我来说，最早知道岳麓山，当是因为我们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毛泽东是湘潭韶山冲人，但他真正接受教育，或者说真正接受最重要的教育是在这里。他的老师杨怀中在这里，他与杨老师女儿的爱情孕育在这里。我们获知，晨光初照时他到爱晚亭读书，思考中国的历史和未来，文明其精神；雷电交加时，他跑到岳麓山栉风沐雨，大喊大叫，野蛮其体魄。六十年代的革命青年对他的革命生涯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自己也早生几十年，像他一样投身革命，所以我们那时都牢牢地记住了岳麓山。

　　与毛泽东齐名的，还有蔡和森等一大批新民学会的会员。他们也是杨怀中的学生，是岳麓山的常客。

　　穿行于岳麓山中，可以随处看到许多辛亥革命革命前后名人的墓，如黄兴墓、陈作新墓、刘道一墓、蔡锷墓等。著名的黄兴和蔡锷就不用详说了；两人一个被孙中山称为“无公则无民国”，一个是讨袁护国的大将军。现在简单说说陈、刘二人。陈作新，湖南长沙人。武昌起义后，在焦达峰谋划下，召集新军的革命骨干响应。10月22日新军攻占长沙后成立军政府时被推为副都督。31日在立宪派策划的兵变中遇害。刘道一，湖南湘潭人，早年参加华兴会，后加入同盟会。1906年萍、浏、醴起义爆发后在长沙策动新军与防营响应，因奸人告密被捕，英勇就义。穿行于这些名人墓地，回顾本世纪初中华民族那段觉醒、奋斗的历史，不由得令人肃然，慨然。但是也不由得让人思考：为什么如此多的革命者都是湖南人？而辛亥革命又发祥于两湖，难道说这里没有更深层的历史文化原因？

　　由此再往前追溯，另一段光照日月、惊心动魄而更让人深思的历史再次向我们展示。

　　谭嗣同，湖南浏阳人。少时博览群书，学习西方自然科学；愤中国积弱不振，开湖南维新之先。后积极投入康梁变法，变法失败后宁杀身也不退缩。临刑留有绝命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时年仅33岁。

　　在戊戌变法中遇害的还有唐才常和沈尽，两人也都是湖南人，都曾就读于岳麓书院，就义时也都是33岁。

　　由此再向前追溯，还会看到一批在中国历史上极有争议的人物，他们是左宗棠、曾国藩、郭嵩焘等。他们都是湖南人，也都曾就读于岳麓书院。一方面，他们都残酷地镇压过太平军与捻军的起义，并因“战功”而步入清王朝的高位；另一方面，他们也都较为顺应时势，提出并兴办“洋务”，开创了中国最早的工业。尤其值得提一提的左宗棠，当我国领土新疆面临被列强瓜分时，他痛斥李鸿章的“放弃论”，以古稀之年“督办新疆军务”，毅然率军西征，取得了胜利，终于迫使沙俄交还了伊犁。从这方面讲，他不能不说是中国的民族英雄。至于曾国藩，更是一位所谓“三立”人物，其《曾国藩家书》影响甚大，连毛泽东都说“独服曾国藩”。

　　由此再向前追溯，我们还可以看到两位，他们是陶澍和魏源。他们也都是湖南人，也都是岳麓书院的学生。陶澍曾与林则徐紧密配合，严禁贩运鸦片。而魏源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提出学习西方，改革弊政的人，其著作《海国图志》号召人们放眼世界，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师夷长技以制夷”。据说此书传入日本后对日本打破闭关锁国政策，实行“明治维新”产生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如果还要向前追溯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看到明末清初的大学问家王夫之和吴道行。他们也都是湖南人，也都是岳麓书院最出色的学生。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此地之所以人才辈出，盖岳麓书院也。

　　岳麓书院，创建于北宋，鼎胜于南宋。当是时也，张拭主教，朱熹讲学，天下学人云集，盛况空前。而岳麓书院教育传统最重要的特点乃“笃于务实，志于成人”，即提倡经世致用的价值取向，努力培养传道济民的人材。正因为如此，所以岳麓书院源源不断培养出众多或“得时行道，事业满天下”的将才、帅才；或精神贯长虹，壮举惊天地的名士、斗士。

　　再让我们看看明朝时同样有名的东林书院，它也极力推崇、实行经世致用的教育传统，提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正因为如此，所以江浙一带也人才辈出。

　　由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人杰地灵”一词的“地灵”，乃一种深远浓厚的文化传统。至于此地的自然景色如何，那是绝对次之的东西。

　　“地灵”乃文化教育传统的佐证，现在我再举一例说明。据报载，山西省闻喜县有个很不一般的小村——裴柏村，人称“宰相村”。该村自春秋战国两千多年来，将相接武，仕宦如林，计出宰相59名，大将军59名，正史有传者达600余人，至于尚书、侍郎、太守等更不计其数。而该村之所以如此，同样因为有浓厚的文化教育传统。此种遗风至今仍存，家家门楣上上刻有“耕读传家”，无论哪门哪户添丁增男，邻人就是再穷也要设法赠笔砚和写有“兴邦之材”的丝帛。村中读书成风，初中以下没有辍学的孩子。

　　由此我认为，对“人杰地灵”一词的释意应当改一下。查《词海》，“人杰地灵”一词之解释曰：“谓有杰出人物降生或者到过，其地也就成为名胜之区。王勃《滕王阁序》：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这种因果关系显然是由人到地，而我以上的分析则表明应由地到人，即只有“地灵”方能“人杰”，或者说方能出更多的“人杰”；而“地灵”即文化传统也。所以此词也应改为“地灵人杰”更妥。

　　此次我与友人游岳麓书院，因为是从山上往下走，故是从后门进去的。开始还并不觉大，但是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平常。看着那宽大、典雅、端肃的建筑群落，看着那一间间讲堂、斋舍和殿堂时，我心中禁不住勾划出数百年前那些莘莘学子严肃认真的读书情景，以及高声争论学问的热烈场面，心中充满了敬意。而待我们最后走出大门，回首看到门口那副有名的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时，更不由得心中一振。

　　从长沙返回，时断时续思考此次游岳麓山，乃得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