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追随文献记载的羌族来到汶川，在此，我之前关于历史的臆想以及20年来的羌族研究，成为一场空幻梦境。此后十余年，我努力面对真实的羌族，找寻并记录古代羌人及今之羌族。2008年，一场地震袭过，我记挂着老朋友，回到废墟，与他们共同寻找历尽劫波后心灵家园的重建之路。

　　汉化：荞麦的故事

　　20世纪50年代以前，由于族群间的歧视，在本地沿溪河的各村落、城镇人群间形成“一截骂一截”的情况。也就是每一地方的农村民众都被下游村落及更下游的城镇居民喊作“蛮子”或“山蛮子”，但他们都自称是“汉人”，而骂更上游的村落人群为“蛮子”。

　　北川人的羌族认同，由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逐渐强化。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许多山间村落百姓都自称羌族，并以此为荣，城里的羌族知识分子更努力强调本地特殊的羌文化。青片、白草等河川上游村落百姓的一些非汉习俗、记忆，现在都成了珍贵的少数民族文化资产。

　　真实的羌：与世隔绝的村寨

　　1995年夏季的羌族地区勘察之旅中，我被安排睡在羌寨的一个小房间，虽然床上的牦牛毡有些粗糙，虽然塞着羊毛的被子带着些异味，然而我却在自己的人类学异邦想象中兴奋得许久未能成眠。第二天早晨醒来，一张开眼，面前的景象却让我愣住了——我见到的是，天花板上贴的台湾青春偶像林志颖的大幅海报。我感到失望、荒谬，又觉得好笑。就在如此的百感交集中，我从典范人类学之梦中惊醒过来。

　　羌在汉藏之间：无毒不成寨

　　“无毒不成寨”是流传在羌族村寨中的一个谚语。根据他们的说法，毒药猫是一种有毒、有巫术的人，通常是女人。毒药猫女子格外漂亮，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飘呀飘的，特别勾引人。她们白天与一般人无异，但到了晚上就会变成各种动物，外出害人、吃人。

　　创造一个内部敌人作为代罪羔羊，来化解群体内部的紧张关系，这是人类凝聚“我群”的惯用伎俩，这个用来凝聚“我群”的“毒药猫”恰好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村寨民众对外界的恐惧。随着村民与外界联系的增多，现在，毒药猫传说只是人们的闲聊话题。

　　变迁：新时代老端公

　　1998年在黑虎沟，我访问了一位老端公任永清。“端公”在羌语中被称作“释比”，是巫师的意思。后来几年，我又三度到黑虎沟，最后一次是在 2002年。那一年夏季，北京某学术文化机构在茂县举办大规模羌族文化国际学术会议，会议的重头戏是在黑虎沟举办羌族祭山会。我望见四年前的老端公被其他端公簇拥着，显然他是主祭者。12岁的孤儿学端公，谁料得到，他年老时还有这样的际遇？

　　震后重建：孝子变孽龙

　　汶川大地震以及灾后的各种复建工作，势必为羌族社会带来另一波大变化。在此之际我整理的这些老记忆，并非为了建构一个“传统羌族社会”以作为重建的参考模型。我认为即使没有这地震，灾前的羌族社会文化也将成为过去。或许，也是我的希望，这重建不是复旧而是蜕变，而且羌族的蜕变可能为整体中国民族关系与构成带来新局面。

　　撰文：王明珂

　　摄影：陈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