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一天我们走在马拉喀什的大街上,看见迎面那些貌似国内报纸摊的门面竟然全部挂着绿绿的薄荷叶子出售的时候,我们终于不约而同地绕道而走。
摩洛哥的味道,到后来竟然演绎成只要坐下来点茶就必定先跟服务员打招呼,“no sugar no mint”,这句话几乎成了我和同伴的口头禅。但是即便是一杯已经再三强调不要加薄荷不要加糖的茶端上来之后,一口呷下去,那熟悉甜腻的味道仍然若隐若现,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可见这两样东西已经在摩洛哥人民的生活里扎了根,茶壶里肯定是积聚了许多年的陈旧香味是用清水无法去除的,而承载着茶杯的托盘若不放两块白花花的糖块做衬托,就显得很不地道对不起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摩洛哥人民发明的这种地道的喝茶方式一样,他们看我们的神情,有点像吃面包不涂上黄油或果酱一样,是来自外星球的不懂生活情趣的访客。
卡萨布兰卡是一座浪漫的城市,所以当我坐了将近24小时的飞机抵达这个大西洋沿岸城市的时候,酒店里彬彬有礼的服务员端上一杯带着薄荷清香的热茶,让我顿时对机场外面围着拉客而吵起架的司机的埋怨忘记到九霄云外,疲倦也随之而去。“这茶比我们的正山小种有意思多了。”我后来一直为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感到惴惴不安,幸好因为随身带着正山小种茶叶,从而补偿了我因为一时兴起而盲目地下论断的坏脾性带来的严重后果。
图:卡萨布兰卡,酒店里的薄荷茶
图:卡萨布兰卡,大巴扎,路边咖啡座,橙汁
图:菲斯城门,卖果汁的小摊贩
图:精致的摩洛哥茶壶
摩洛哥人民对薄荷和糖的热爱是可以理解的,由于经济不太景气,人们的生活相对艰苦,薄荷茶叶能让人提神,而糖的甜蜜则让人暂时忘记了吃过的苦头。我在摩洛哥的第二杯薄荷甜茶,是在酒店听音乐和看肚皮舞表演的时候端上来的。酒保当然为来酒吧不喝酒的来客感到万分头疼,对于到咖啡店点茶,到酒吧也点茶的作风我屡次不改,这种习性也多得有人能包容,于是在灯光昏暗中我们听着像祷告语一般让人缓缓想入眠的摩洛哥音乐,要了一壶印象中能解忧的薄荷茶。后来这让人产生畏惧的薄荷茶,在去到南边接近撒哈拉边缘的小镇里,在很多路边的食肆店,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有些地方干脆就往茶杯里塞满一撮薄荷叶,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开始闻到这气味便避开,要知道,这上好的薄荷叶要用来炒田螺,该是多么地本分和生动活泼。
一个程亮的像是银制的茶壶端上来,配的却是国内三线城市郊外小餐厅用来盛天地一号的那种小玻璃杯,就差玻璃杯上没印上鲜红的双喜了。倒茶的时候很费功夫,服务员必须单手端住托盘,然后另一只手高举茶壶,让茶从高处倒进杯子,杯子里的茶水起泡,再恭敬地端给客人,那一晚我们沉浸在绕梁三日不绝耳的摩洛哥靡靡之音和肚皮舞娘妖娆的身姿之中,对摩洛哥薄荷茶记忆犹新,致使接下来的旅途只要远远碰上这个气味,便能心有灵犀一样默默相视道一句“有薄荷”,就好像侦探小说里大家忽然醒悟远处有埋伏,大吼一声“有炸弹”然后各自为了保命而跳离现场一样警觉。
卡萨布兰卡之后我们开始点橙汁而不再喝茶,带来的正山小种也因为酒店没有热水壶而闲置很久,终于遇到有烧水的地方,那一壶热水冲下去,本来要散开的小种茶叶,却像水土不服一样沉寂在杯底,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头脑开窍用矿泉水煮开来泡茶,才终于找到些许喝茶的感觉。
橙汁于是成了我们饭前的必备饮料,刚开始我还对这个国度盛产橙子表示纳闷,觉得那橙汁一定是果精之类的东西调出来的,结果发现不管是在大城市的餐馆里,还是在去往撒哈拉沙漠路上的偏僻小镇烧烤档,都能喝到一杯新鲜柞出来的橙汁。摩洛哥出产的橙子皮很厚,人们一般把它做成汁当日常饮料所用,所以我对在菲斯城门喝到的甘蔗汁异常珍惜,但也每每回到国内吃了加了过量的盐分的食品之后,心里极其渴望能下楼便随意找到一家能提供新鲜榨橙汁的店,这个时候便分外地挂念起摩洛哥来。当我们来到郊外,来到茫茫无际的撒哈拉沙漠,一杯新鲜的橙汁就意味着希望一样,象征着滋润的生命力在无数颗粒中蓬勃着,忘却了干旱和艰苦。我忽然在长夜里怀念起菲斯城入住的小客栈里,那颗结了果子,却长成了绿荫给我们遮阳的橙子树,想起在matina那狭窄的街道上,堆起来的各种新鲜蔬果,以及花了三块钱便拿下一斤的鲜翠欲滴的菲斯草莓。
图:在菲斯、马拉喀什街边,matina,到处可见鲜翠欲滴的水果,尤以鲜橙和草莓居多。
在广东我是一个无汤不欢的食客,每每一顿饭可以没有主食,但是绝对不能少了一碗汤。广东人煲汤很讲究,一煲不超过两个小时炮制的汤根本不能叫汤,所以当一盘紫菜蛋花汤也无以解救我的胃的时候,一碗根本不能叫汤的哈利啦却挽救了一个出门在外的广东人的食欲。这种叫哈利啦的制作复杂的东西里面包含了一切可以饱肚的食材,豌豆鸡蛋粉丝西红柿红萝卜……摩洛哥的美食创造者们恨不得把所有有营养的东西都展现在一碗汤里,据说摩洛哥人民在做斋月的时候由于一天不能进食,每天就靠早上的一碗哈利啦来保持体力,如今看来,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一碗哈利啦绝对足够坚持一天的体力,汤汁酸酸甜甜,让吃腻了大块牛肉羊肉的人,得以清理肠胃,而我那个对摩洛哥大馕饼情有独钟的伙伴,几个大馕饼就着一碗浓浓的哈利啦就足以填饱他那一定要准时喂饱的矫情的胃,这对于一个旅伴来说是一件极其安慰的事情。
如果说到摩洛哥的大馕饼我不费点笔墨确实有点对不住这半个月所受到的“折腾”。还是要回到广东人对广东菜的钟情上来,一个对于吃面和吃馒头都不能叫做吃饭的广东人,面对天天金黄色的馕饼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豪情万丈或者无可奈何呢?然而我面前的三个男人竟然从来没有埋怨过这点,两个是地道的摩洛哥人,一个对这种手抓饼情有独钟,我有时候看着它们埋头苦嚼着手中那块烤制的焦黄的嘎巴,心想咱们大抵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实嚼劲十足,越嚼越香。让我费解的是当我来到simo家里做客的时候,他妈妈从房间里就搬出一堆金黄色的嘎巴来,好像他们家的米缸存的就是这个东西。回到上海难得第一餐吃了两碗米饭,没有饭吃的日子让人难过,如今许久未吃上馕饼,却又怀念起那一坐下来便先送上一篮子饼的日子,好像每个餐厅的老板都天生不会做生意,竟是先用饼把客人撑饱了,随后再奉上矜贵的牛肉鸡肉,我的这种想法很快被证实是错误的,就像一个低智商的食客根本不能被称为吃货一样,吃的道路是漫长又艰险,一部不小心也会走上歧途的。
后来我才发现,这送上来的馕饼,没有肉汁是根本吞不下去的,所以,为了手中那块饼,你不得不点一堆的沙拉,点上几个汤汁流油的肉菜,只有看着堆在眼前的那些饼终于被消灭掉才满足,于是买单的时候老板们便数着钱笑了。而像我这样点了一碗汤吃了半块饼的中国女人,是被送来这里当四老婆人家也啧啧嫌弃的。
图:卡萨布兰卡,街边,几块馕饼,一碗哈利啦
图:马拉喀什大排档,哈利啦汤
图:meknes城,市场里的大饼
图:让人畏惧却又念念不忘的馕饼,也叫手抓饼
当然聪明如我般自然不会像别人那样一饿起来便左手拿馕右手灌汤,会吃的人总是会给自己留有余地的。有时候吃馕的人也会被琳琅满目的摩洛哥沙拉挟持住,以至于主菜还没上来便就着手抓饼把眼前的摩洛哥沙拉一扫而光,这种不地道的方式常常发生在我的同伴身上,于是我便收拾残局,等对方打着饱嗝到一旁抽烟的时候才开始慢慢享受我的鸡肉大餐,独食的乐趣在于,你明知道东西好吃,但对方已经吃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好东西往嘴巴里送,然后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那一脸的无奈的样子最是让人暗暗欢喜。
只是摩洛哥沙拉究竟有什么魅力竟然让人可以忘记主菜?这不得不从一盘小小的青橄榄说起。我对于腌制的青橄榄的热爱源于西班牙巴塞罗那如烈火般的街头,一杯冰冻的可口可乐加一碟足味但不咸的青橄榄,让人忘记了所有忧伤,在摩洛哥如是。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橄榄都让人爱不释手的,不咸不淡,能让人产生足够的食欲并继续一餐美味,这是橄榄的最大的功劳,在每餐必有青橄榄作伴的日子里,让我们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日跟着simo在菲斯古城的matina里买到的一袋混杂着碎状红辣椒的青橄榄,这一袋用白色塑料袋装着的青橄榄大概在玻璃缸里经过了无数苍蝇的洗礼,然而回到simo家里用盘子端上之后,却是最早被抢光的。
摩洛哥沙拉不同于其他沙拉,我想摩洛哥人们把做主菜的功夫都用在了做沙拉上了,于是颠倒乾坤,沙拉做得如此丰富多彩,主菜却单调极了。记得我们在菲斯古城一家客栈吃的第一顿正宗摩洛哥菜的时候,一道道依序上来的摩洛哥沙拉简直把我们震惊,生菜,西红柿,黄瓜,小红萝卜,绿油果,茄子等用橄榄油或黑醋调拌,有些菜腌制成泥状,跟西红柿,洋葱配在一起,味道鲜而不腻,这沙拉全部上来,已经占去了整张桌子,而煮地过熟的烹饪方法又正好合了我这个从上海来的朋友的胃,对于从来不吃生食的他来说,摩洛哥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天堂,即便我已经认为那一盘扯丝的柠檬鸡肉已经过熟到失去了肉的肥嫩的时候,他仍然竖着大拇指赞叹不已,并因此对餐厅老板刮目相看,请了人家当了十天的向导。
图:菲斯matina,卖青橄榄的店铺
图:前菜,沙拉
在摩洛哥,你会看到满大街的餐厅都有一列做成小丑帽子式样的陶罐,这种陶器就是摩洛哥主食坦津的制作器皿,摩洛哥的沙拉多种多样令人眼花缭乱,主食却异常单一,有人会说,他们吃的那些馕饼不是主食么?我也很好奇,但是摩洛哥人们的饮食习惯其实更类似于西餐,早早被送上餐桌让人误会是用来塞饱肚子的馕饼,其实就相当于西餐中的餐前面包一样,只不过是让人先打点一下肠胃,把胃口调动起来的一个前奏,只是有人把前戏做得太多,以至于高潮总是力不从心一样,要么把自己撑得太饱,要么把对方的兴致吊着,总是无法达到让双方完美的境界,人与食物共处,也是要找到一个和谐的点,是有规律可循的。
之前提到的柠檬鸡肉也算是坦津的一个种类,除此之外还有鸡肉配腌制柠檬,羊肉配葡萄干,牛肉丸配鸡蛋西红柿,沙丁鱼丸配西红柿酱等等,这种倒扣着的陶制品,力求把里面的事物做到稀巴烂,所有调料腌制好之后便放在陶制罐子里焖上几个小时,肉汁完全渗透。摩洛哥朋友们喜欢点一个坦津,把手中的面包撕开,沾着里面的酱汁吃,我为了身材总是会有节制地浅尝辄止,那三个男人的吃相或斯文如绅士,或狼狈如乞丐,总之不是我随便能找到一个词能形容的,大概在美食品种不够多的摩洛哥,这样一种人尽皆知并且美味无比的创造,已经让他们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图:路边的餐馆
图:simo家的柠檬鸡
最后我想说说自己在摩洛哥唯一一次吃米饭的经历,从此再与米饭无缘。那日去Meknes的路上吃午餐,被忽悠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摩洛哥餐厅,偌大一个餐厅装修得跟皇宫一样,来吃饭的食客却寥寥无几,于是我在这里吃上了摩洛哥的国菜库斯库斯,当别人形容这是摩洛哥人民最喜爱的食品的时候我真有点哭笑不得,如果来到这里不吃库斯库斯就好像到了中国不吃饺子一样,会被认为愚昧无知,然而当我发现自己点了一个大份的库斯库斯结果却只吃了一勺的时候,我发现这种浪费才真的叫做愚昧无知。
我被那静静地躺在肉下面甘愿被凌辱的无力反抗的小米感到可惜,就好像他们真的无法跟肉相爱一样,那留着汁水的肉无论如何也感动不了小米的心,导致小米从最底层被勺子捞起来,吃起来的味道仍然是味如嚼蜡一般,这对于一个自称是吃货的人来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当你不能用当地人的眼光和文化去品尝一道菜的时候,你的味道基本上已经被锁定了,然而我感叹的是每个人都不可能喜欢上世间的每一种味道,我们只能对某一样情有独钟,而其他浅尝一下知其味便作罢,至于未能接受,也不过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一种经验而已,无须强迫自己,说什么都好。我此时非常赞叹我的同伴的一个看起来固执但偶尔也显得很地道的习惯,就是只要是他没吃过的东西,坚决不吃,这样的好人在世间的存在真是造化,神一定会庇佑他吃到最美味的食物的。
甜品和雪糕是不能再吃的,一看那做法便是使劲加了糖的,形象一点描述,就是有过牙疾的人,一看到那用糖裹起来的点心,牙齿就会不由自主隐隐痛起来一样,里面的芝麻馅花生馅则是足以把一颗好牙活生生融化掉,让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图:街边,甜品
图:菲斯,阿拉伯蜜枣
我们重新回到菲斯,回到第一天抵达菲斯simo带着我们转了几条街道才找到的一家烧烤店。不管柠檬鸡肉多么诱人,也不管坦津牛肉汤汁多让人难以忘怀,让我们走了2000多公里路仍然孜孜不倦顾不上长途跋涉的劳累,还想再去的地方,竟然是这家看起来毫无特色,就在路边摆几张桌子,任着旁边腥肉纷飞隔壁烟硝弥漫,甚至冒着小雨还要坚持去吃的一家烤牛排店,我们让simo吩咐厨房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把牛肉烤焦了才上,但事实上,即便是再次烤焦了,那一盘如炭一样的牛排,沾上汁之后,仍然是我们的最爱,就着在matina小店里买来的腌制的情感来,再加上simo父亲亲手做的烤青椒,这一顿加了情分在内的最后的晚餐,成了这一趟摩洛哥之行中,最温馨最美味的一餐。
回到国内,来到市区的茶室里点了一杯大红袍与朋友小酌聊天,以前喝惯了纯正正山小种味道的人,却对大红袍独有的岩土的味道开始在意起来,这闲谈之中不免想起那日刚到卡萨布兰卡,当一杯呆着浓烈薄荷气味的甜茶端上来,那原本带着对这个看起来有点浮躁的国家的一点点戒心,开始慢慢在甜蜜中融化,积聚在心里的对薄荷茶的怨恨,也被摩洛哥人民的单纯和善良化解,我开始对这一杯曾经让我逃之夭夭的茶,开始怀念起来,如果某一天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我会如何欣喜地再次接过那从银壶里倒下的液体,郑重地跟面前的人道一声谢谢,这份舌尖上的爱恨情仇,回味起来,却如此沁人肺腑。
图:马拉喀什大排档,烤牛排
图:从meknes回卡萨布兰卡路上,请我们吃大饼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