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我在中东游荡总结出来的一个经验是，用任何办法登上他们房屋的顶层。当你的眼神穿过密密麻麻的清真寺顶，你总能看到一些意外发生。是的，生活总在奖励我，望眼过去，我有时候能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约会；看到伊斯兰女校的女生在做早操；看到星期四的公共澡堂上空一块巨大的黑布，经过几个世纪的争取，女人们终于获得可以一个星期有一天去公共澡堂洗澡的权利；你还可以看到两拨男人在一个广场上暗暗较劲，直到警察赶到。

　　但是，在叙利亚阿勒颇钟楼附近的一个屋顶上，年轻男子Azon的经验却让我领教了非常震撼的屋顶体验：在他自家开的5层旅馆的屋顶上，可以有机会看到中世纪遗留下来的绞刑现场和比基尼泳装秀。

　　我和Azon先生是在他家的屋顶结识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一袭在三里屯雅秀买的白色真丝对襟练功服，躲在屋顶的一处角落里打太极。结果偶遇因为炎热露天睡觉的A-zon。他对我的服饰和行径均很好奇，外加我能说一些阿拉伯语，我马上成功获邀一起用早餐。

　　Azon经营的这家客栈是阿勒颇最有名的背包客栈之一。他母亲是一个土耳其富商的女儿，因为经商认识了一个叙利亚商人，后来全家人在阿勒颇安家落户。母亲平时住在城郊一套1000平方米的别墅里，儿女们到周末的时候都会带着孩子去和父母团聚。炎热的夏天，孩子们脱光衣服，在别墅里的游泳池戏水玩耍，大人们就相约去附近的清真寺做礼拜。

　　Azon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肚子上是3个很深的枪眼。大学毕业后在军队服役没多久，他就因长相酷似总统，而被挑选到总统府当上了保镖。在一次大马士革恐怖分子的暗杀行动中，他替总统挨了枪子儿。为此他被直升飞机载到德国去急救。子弹擦着心脏的边穿过，小命给保住了，还因此得到了高额的政府赔偿，他荣归故里，用这些钱买了房子，盖了这个旅馆。Azon吹嘘说如果是几年前，他一定要和我比试一下武功，他哪里知道我都是虚把势而已。

　　我在阿勒颇逗留的日子，恰逢是穆罕默德的生辰纪念日，所以城里的人都在庆祝。离我们酒店距离不到500米的地方，是开张不久的喜来登酒店。那家豪华酒店坐落在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中心，周围是古老的钟楼和破旧的店面，显得多么的不协调。不过最有趣的是在一天午夜，我和Azon从外面吃饭回来。在这个叙利亚北部最保守的穆斯林城市，喜来登的楼顶泳池吧是个可以被开恩的例外，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小姐夫人都跑那里混去了，深更半夜，居然有人把的士高的声音开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于是我和Azon就兴奋地爬上我们的顶层，趴在一个长条凳子上，看对面的池子里的男女扭屁股。

　　离旅店和喜来登酒店均大概不足300米的地方，是阿勒颇的钟楼。这个钟楼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但是它和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某个小城市的钟楼一样，毫不起眼，直到Azon和我说，这也是他们执行绞刑的地方。这时候我就想起北京的菜市口。Azon说我的运气不够好，最近一次绞刑刚刚过去几个月。那是一群18-23岁的年轻歹徒，他们在北部好几个城市抢劫杀人，无恶不作，然后就被军事法庭判处了绞刑。他用手势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同时用舌头抵着上颚发出 “咔”的声音。绞刑那天是周四的清晨，钟楼的周围都被戒严了。“很多人根本挤不进去看热闹。我就很从容，我是在我们家楼顶看的。他们总不能不让我上自己的楼顶吧。”Azon说他当天偷拍了好几张照片，也答应带给我看。但是最后我临走，也没有能够看到那几张让我向往又有些惶恐的照片。我一直好奇绞刑架是怎么架起来的。

　　如果说我在这个屋顶上干的事情都是比较不体面的话，那么有一位女士相比就优雅得体，但同时也恐怖吓人。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上个世纪20年代，阿加莎在离钟楼大概2公里远的地方，一家叫做Baron的酒店屋顶完成了她最著名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那个时候，她刚刚和第二任丈夫，英国考古学家 Mallowan结合。他们在中东出双入对，阿加莎陪同丈夫完成了很多重大的考古挖掘。当然，阿加莎没有丢下自己的写作，反而从旅行中得到了许多灵感。每天早晨，她从酒店203房间里MichaelThonet牌的镶边老式木床上起来，踏上酒店里宽大的木头楼梯，向酒店里的德国领班保罗先生说一声“早上好”，经过那面挂着“请搭乘东方快车——从伦敦到巴格达只需7天”广告牌的老墙，然后在屋顶的露台花园坐下来，边喝英式早茶，边写她的《东方快车谋杀案》。

　　Baron酒店当年是中东最著名的酒店，也是迄今世界上第八古老的酒店。翻一翻前台的老花名册，你就知道这个酒店过去是多么的辉煌：除了203房间，阿拉伯的劳伦斯睡在202房间；在215房间的阳台上，叙利亚老国王 Faisal庄严宣布叙利亚的独立。总统套间更不用说了，住过埃及总统纳赛尔、美国大财阀洛克菲勒、瑞典国王Adolf。酒店服务员热情地给我打开阿加莎住过的房间：酒店更换了席梦思、空调和迷你吧，但是木床、窗棂和地板都是旧旧的老样子。

　　一个晴朗的下午，就着黄昏下的阳光，从阿勒颇最有名的十字军城堡citidel下来，我邀朋友去Baron酒店大堂外的吧台上喝啤酒。这里可能是城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公开在外面喝啤酒的地方。从Azon先生那里去Baron酒店，得先经过酒店隔壁的电影院。

　　我对任何一个城市的电影院都是好奇有加的，基本上都会一本正经地坐在里面看上一场热映的大片。电影院的二楼上方，挂着鲜艳夺目的手绘《卧虎藏龙》海报。据电影院经理介绍，这海报已经挂了好几年了。那天放映的是《香水》。这个片子我在国内看过，遂问店主有没有剪过？他表示为了尊重片子的艺术性，这是叙利亚电影史上少有的一刀未剪。电影院某个厅经常放映一些“三级片”招徕顾客，一层的海报就能看出端倪。老板从外面淘来很多上面有性感女郎撩人画面的电影海报，里面包括国内观众熟悉的什么《芳芳》和《艳舞女郎》，甚至还有徐若萱的性感海报。我很困惑海报上很多女孩子都穿一种款式的黑色胸衣，遂凑前细看，才搞明白怎么回事：天呐，又是手绘艺术！为了逃过严格的审查，店主请手绘师傅在每个露点的女郎身上，画上了相同型号的内衣。

　　还是回到Baron酒店来吧。那天，我一边咂摩着在当地酿造的德国Henningar啤酒，一边想象英国情报军官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这个好莱坞电影 “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同名原型，是如何在这个酒店度过那段战争岁月。

　　1870年，亚美尼亚Mazloumian大家族里的爷爷从亚美尼亚去耶路撒冷朝圣，回来路过阿勒颇，发现这一路的商旅客栈一无是处，决心开一个像样的旅馆。由于经营有方，1906年开张的Baron酒店马上成为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中东最知名的政治社交场所。人们要打听一点有关政治和战争的小道消息，都会去那里的酒吧坐坐。

　　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多次战乱、无数次政变，Baraon酒店有很多好玩的野史趣闻，都是酒店现在的老板Armen从父亲Gregory那里听来的。但是让Gregory最难忘的一件事情，让我听起来实则是一个德国痴情汉悲壮的罗曼史。当时在酒店的后面，开了一个德国修女办的幼儿园，而德国领班保罗，暗恋上了教Gregory的那个修女老师。每天早上保罗都要为Gregory准备便当，于是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把写好的情书藏在饭盒里，每次都让Gregory先拿给修女。可惜那个修女并不领情，保罗一直没等到修女的回信。哀叹恋情没有结果，后来保罗居然在酒店的地窖里向自己的头部开枪，英勇地为这段单相思殉情。Armen说，父亲一直到1993年去世，还对此事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