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去世的第三天，我去了一趟武当山。

当初，决定去武当山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月之前了。济南遥墙机场和十堰武当山机场恰好有直飞，等排好日程，航班竟取消了。十一月是旅游淡季，飞机不够成本，所以，只得选择转机，先到西安或武汉，再换一架飞机，路上至少折腾大半天。

不过，武当山是值得折腾的。我小时候，电影《少林寺》刚火，就有了电影《武当》，印象中不如《少林寺》好看，或者说没留下什么印象，却也种下了“北少林，南武当”的草，总归要拔。

后来读金庸小说，对武当山又产生了新的向往。《倚天屠龙记》开头，那名还叫张君宝的少年，逃出少林，路过武当山时，看农村小两口吵架，女的责备丈夫不能自己门户，而是依傍姐姐和姐夫，寄人篱下，天天受气。于是，他留下来，创立了武当派。

于一家大公司辞职，从无到有，开创了另一家大公司，张三丰算是创业成功的典范。金庸先生离开《大公报》，创建《明报》，走的也是这个路线。

 可惜，金庸先生没来过武当山。他对武当山景色的描写一带而过，远没有张三丰寿宴那么精彩。但《倚天屠龙记》这部小说，最妙之处就是名门正派突然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正邪之间没有了明确的界限，或许，这才更接近一个真实的江湖。

 忘了这句话出自哪里：人就是江湖，怎么退出？

我从济南出发，下午五点多的飞机，到西安七点，咸阳机场巧遇一位老友，他正好要去重庆，候机口聊了半天，各奔东西，互道珍重。

落地十堰机场，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离武当山景区，还有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一路上黑乎乎的，没路灯，看不清两边什么样，甚至也看不见山。直到发现前方亮着“武当山宾馆”几个字，方知到了。房间倒是很安静，抽了两根烟，甚至都能听到烟雾升起的声音，疲惫中睡去。早晨，感觉身体和枕边的手机一起充满了电。拉开窗帘，唰地一下，闯进半室山色。

秋天的武当山，色彩是很丰富的。红黄绿交相呼应着，远远看去并不高，却好看，带着一股仙气。

这种仙气，入画，也入梦。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在武当山里，山脚下，半山腰，不同的酒店，做的都是小时候的梦。童年的小院子，县城的小胡同，春天的香椿，秋天的石榴，梦中的场景和武当山无丝毫关系，那时，我连山都没有见过，但不知为什么，竟在此时的梦里叠加。

武当山的古建筑也带着一种仙气。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武当山不负盛名。现存的诸多明代建筑，规制和气势都了不得。太和宫、南岩宫、紫霄宫、遇真宫，错落着在山中分布，哪一处都让人难忘。

去过武当山的人，大概都会记得这些场景：

一路下来，我一直想，几百年前，一名初去武当山的人，会生出一种怎样的感动？他先是跋山涉水，到达如今已沉在水下的均州古城，从净乐宫出来，走七十里的官道，终于看到了武当山的玄岳门，那是一座建于明嘉靖三十年的石牌坊，四柱三间五楼，雕满了形态如生的花鸟，像是从地上生根长出来的，牢牢卡在那里，让人仰望，仿佛一道分割线，走进去，就入仙界。

接着还要在经过漫长的山路蜿蜒，在神鸦声中，看到满山苍翠，古木参天，一座座殿宇巍然屹立，一尊尊神像庄重肃穆，他会不会泪流满面，会不会长跪不起？

几百年过去了，他和他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世间，但他的足迹，他的祈祷，他的心愿，或许依然留在这座山的仙气里，亦成为仙气的一部分。

武当山虽很早就有人修炼，但明朝才达到鼎盛期。因为明成祖朱棣，在靖难时，号称化身真武，后来取得帝位，于永乐十年征二十万民夫大建武当山。历时十四年，耗费亿万钱粮，并于永乐十五年敕封武当山为“太岳”，位置在五岳之上。

武当山上的真武大帝造像，和朱棣画像颇为相似。明中晚期的，则像嘉靖了。道理都懂。

武当山有永乐的野心和忐忑，也有嘉靖的侥幸和虔诚。有皇帝的雄才大略，也有庶民的血泪白骨。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岁月擦去了兴亡，当历史抹平了胜负，武当山更加安静、淡泊，仙气之中也多了几分烟火气。

要感受这种仙气之中的烟火气，需在武当山小住几天，看看日出，观观日落，练练太极，听听晚课，使劲闲下来，闲的只能闲逛，就是最好的修身养性。

闲逛的话，一定要去玉虚宫，离市区近，也无登山之累。虽曾经数次水火之灾，破坏严重，但原址重修的正殿基本保持了明初原貌。重檐歇山顶(导游说是庑殿顶，我和她确认了一下，她坚持这么说，或许是培训介绍有误)，虬柱龙梁、云藻榱井，保持了明初原貌。

由于这里不要门票，能看到很多附近的居民过来遛娃，在草地上，在遗迹中，在阳光和秋色里，闲散舒适。

武当的太极也可以感受一下，我去了几处武馆，看到有不少专门来学太极的老外，一招一式，还是有模有样的。我也跟着玄武派的传承人练了一早晨无极桩，虽不得精髓，却也多少感受到其中妙处。

有人说，作为传承人的这位道长只要站好桩，十个人也推不动。我提出试试，果然如此。不过，道长没有故作玄虚，而且大笑一番，说不过是因为你们力是分散的，所以其实几个人都一样。

这次同去武当山的，有汉语桥冠军贝勒泰，还有巴西的帅小伙功必杨，奥运跳水冠军刘蕙瑕等。武当山还有一个可以蹦极的水上乐园，蹦极最勇敢的是刘蕙瑕，别人都是到了台子上就不敢跳了，只能靠教练推下去，只有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就差没有空中转体了。

蹦极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尤其是看别人蹦。

在空中的那些时间，不知是否有成仙的感觉？反正，我这辈子不会体验。

我更愿意体验吃。和很多景区不同，武当山景区里吃得还不错，没有那种以次充好，漫天要价。或许是山里人对神仙的敬畏，体现在了对游客神仙一样的尊重上。当地有一种特产，叫小花菇，类似小个头的香菇，香气不像香菇那么浓烈，口感又比香菇要脆生。还有一种火烧馍，类似锅盔的一种饼。发面发好，烤熟撕成一块块。吃起来，外皮焦，里面煊，有点酵母香，就着微臭的腐乳，堪称美味。

正式的宴席自然也少不了特色，这里主打的是道家主题宴。我一直觉得，带着主题包装的宴席，口味往往不会太好，所以期待值并不高，谁知还有些惊喜。菜品很精致，食材尤其好。

更关键的是武当山的道士多是全真派，吃素，但桌上上了几道肉菜，都好吃，包括仙丹一样的山鸡蛋，都别有风味。

还有太极湖畔的全鱼宴，是名副其实的全鱼，各种鱼：白鱼，草鱼，嘎牙，胖头鱼；各种做法：清蒸，红烧，油炸，水煮，除了刺身，基本全了。因为湖里没有适合做刺身的鱼，否则也会跳到盘子里来的。

这次在武当山，还偶遇一位教古琴的墨白老师，其人骨骼清奇，面容俊秀，长发及腰，颇有仙人之风。他平日在武当山采药、煮茶、养猫、酿酒，那天凑巧被一民宿的老板请来煮茶，于是，喝了半晚他煮的药茶，聊得甚欢。

他说自己刚酿出了一种桃花颜色的高度白酒，已喝翻了好几个，我有心想尝试一下，只是时间已晚，他要回住处喂猫，只好江湖再见。

还有一位做手工艺品的姑娘，曾北漂数年，到了武当山，就不想走了。停在这里，做印染，制陶器，过着仙人般的生活。

然而，俗世间，容得下仙吗？真有仙的话，是否也会变得俗不可耐？不管这个问题到底是何答案，在武当山，我算是寻到仙了。

武当山的仙，是敢为天下先的先。是浮生难得半日闲的闲。武当山的仙，是味之鲜，是人之贤。

仙，是人和山。武当有人，有山，人山一体，就有了仙。

临走时，送我去机场的朋友上错了高速，眼看就要误机。我说，没关系，慢慢开，或许能赶上，实在赶不上，说明武当山不想让我走，就再住一日，后面的行程就推一推，多采些仙气。等到了丹江口的口上，车调过头，又往回走。看着路边的标识牌，飞速倒退的树，一片片的红叶，那些来时夜里未能看到的景物，突然又产生了错觉，仿佛几日时间就这样倒流过去，此时要离开武当山的我，其实刚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