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园同学会

  文/另维 

1。1。

  他在大阪駅等我。

  拥堵时间的地铁,虽然人流量不及北上广,但日本男人臂夹公文包,行色匆匆的样子,让拥挤和压迫感无形胜有形。空气里塞满了湿和闷,加上地铁火车新干线混在一个站里,放眼望去到处是线路牌,粉红色绿色蓝色黄色,错综杂乱,陈旧不堪,使我好怀念上海地铁的敞亮和舒适。

  网络倒是十分通畅,我摸出手机,发送英文:这里完全是迷宫,我有预感,我们会在这里彼此寻找到明天早上。

  输入收件人Masayuki,抬头,前方两米的高个子男孩,正傻乎乎冲我挥手笑。

  我们没有见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2。

  Foster商学院有个传统,交换生被录取的同时,学院会通过电子邮件,随机介绍一名本校生给他们,男女搭配,负责帮助他们适应新环境。两人互为Foster Buddy,福斯特学院兄弟。

  2014年6月,我在西雅图,结束期末考,收到Foster Buddy协会的邮件,隆重介绍和托付交换生Masayuki,我回复:欢迎你来西雅图,你的名字中文念“将之”,很好听。

  三分钟后,我们互为Facebook、Twitter和LINE好友,随便浏览一下对方的成长历程,点几个赞,算是认识了,然后各自消失。

  我结束长达15个月的休学,返校上课,已经一个学期。学校里的日子总是很快,熬夜通宵换着来,一个接一个的作业随堂考期中期末考面试Project和Presentation赶完,为成绩哭一哭,就放假了,转眼的事。

  我还是不知道毕业后去哪,做什么,只看清了这个书读一半、四处实习找方向的状态,总给自己“有后路,不自由”的错觉,给别人“你还是学生呀,你没有文凭嘛”的借口,伸不开拳脚。

  于是回归校园生活:夜里闹钟每两小时响一次,能清醒就爬起来读课本。竞争压力大,又不肯放松自我要求,在夜深人静里疲倦得动不了了,就跳出来想想大方向:学院是考试三次申请四次才拿到录取书的学院,功课是掌握了就会获得满足感的功课,虽然沿途有迷茫,日子很吃力,大方向是很好的。就这样平静下来,继续读课本。

  和恋人吵架,会先闭嘴问自己想不想分手,不想就不要做伤感情的事,然后就凶不起来了。习惯了如此做人做事,倒也乐得软弱。

  在上海大半年,和许多《萌芽》旧识重建了联络,新朋老友聚在一起,闲暇里接些独立项目,四五人忙上个把月,交作业收快钱,分赃,在啤酒烧烤,深夜里的长乐路边。

  14年3月底,我离开上海时,支付宝里多了不少钱。生活还是一样过,但感觉自由了一些。

  四月作品集出版,八月蹭了张报销机票,去上海参加书展,结束后一看,暑假还剩三周,上什么地方转转好了。

  就这样来到日本。

  在Facebook更新了一套大阪照片,有过自我介绍之交的将之私信我,明天找我玩,大阪地铁站见。

  他穿一件黑色T恤,水洗蓝牛仔裤。肤白,高,胸肌和肱二头肌撑满衣服,举手投足灵敏且充满爆发力,打破了日本男人印在我脑袋里瘦弱枯黄的印象。

  八月的关西,地面干燥,地铁站里不拥堵,但空气闷润,世界像一锅待煮的馄饨,将之步子很大,我跟着他左拐右拐,跳上一列小轻轨时,已经晕头转向。

  “我们去哪里?”我问。

  “去看全日本高中生的梦想,甲子园!”

  “甲子园杀人事件?《名侦探柯南》?”

  他做了个晕倒的动作,很滑稽。

  窗外的建筑没有传说里那么密集,城市干净敞亮,蓝天白云,高楼环绕,到处是桥和水,偶尔有一抹绿。轻轨动起来时,它们全化作一团模糊的色彩,向后奔跑了。

2。2。

  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次元。

  不知从哪一站起,上来的乘客要么头戴鸭舌帽,要么手拿小彩旗。日本人有不在公共交通上喧哗的礼仪,虽然人们上车就是朋友,神色激动,不停说球,但车厢几乎是安静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们衣着统一,都是深蓝、雪白、草绿等鲜艳的纯色作底,上面印着两三汉字。动画片里运动队队服的样子,我眼里飘过红黑色的湘北,蓝白色的青学,那些年痴迷过的《灌篮高手》和《网球王子》。

  “这些乘客都是去看比赛的?什么比赛?我们也去吧,去看神奈川县高中生篮球联赛。虽然我爱的是赤木刚宪,但还是更希望流川枫后继有人。”

  我说着,也双眼放光,手舞足蹈了。

  “神奈川县在东京旁边,我们在神户附近的西宫市,隔了半个日本国。《甲子园杀人事件》没有告诉你甲子园是什么吗?” 

  棒球在日本的风靡程度,犹如篮球在中国。而高中生联赛比职业联赛更加受人关注。几乎所有日本的小、初、高中都有棒球队,每年春秋,高中生带着啦啦队和学校荣誉打响本地战,战胜七八支球队,进入县级(省级)比赛,循环淘汰赛制,大多数人哭着回家,剩下全县第一二名进入总决赛,在夏天的时候来到甲子园。

  从1924年的第六届起,全国总决赛都在这间球场举行。

  我下车这一刻已经是2014。

  横幅和海报挂在树上、栏杆上、墙上,一会儿是漫画人物,一会儿是真正的高中少年,它们色彩绮丽,充满杀气或者笑容洋溢。天气很热,树荫很少,到处都是汽水贩售机,高高的大电子版上写着校名、排名和部分球员姓名。人多,大人牵着小孩,老师带着学生,无一例外戴棒球帽,穿某个学校的颜色,衣服上是“不如人和”等越读越有味道的话语。

  外野区后的看台免票,我们坐在艳阳里,远远注视冰激凌蛋筒形状的球场:防空警报拉响,球员入场,两方各有一个看台区的拉拉队,他们背着鼓,吹着号,高举彩球和塑料瓶,有节奏地唱歌喊口号。颜色统一,训练有素。解说员的情绪随赛况高低起伏,大屏幕把球员握棒的手,年轻的脸和狂奔的样子无限放大,他们的名字高挂在电子记分牌上,名下的数字你来我往,不停变动。

  我正在将之的帮助下,努力领悟棒球规则,忽然身边走过一串少年,皮肤晒得发红,黑衣服上又是汗又是泥,走起路来有一股竞技场上带下来的壮志凌云,他们坐在看台上,脸上都是还没擦净的泪痕和指印。

  那真的是十六七岁的脸诶。

  观众们纷纷回头冲他们竖拇指和微笑,卖冰块卖水的姑娘拿和男孩,拿出商品鞠着躬塞进他们手里,将之提醒我继续学比赛规则,我只好爬出那一股突如其来的苍老感,转回身。

  将之的英语,交流没问题,讲起正事和术语就词不达意了,他有点着急,这样一比划,那样一比划,动作惊人的标准好看。

  他果然也是棒球手,小学打到高中,终于当上校队首席三垒,率队征战甲子园,最近的一次打到全县第三,前两名在甲子园决赛的那个夏天,他在球场打工,做保安。

  “梦想结束了,人生还没有,只能move on,去大学里学市场营销。”

  我看着这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试图想象他成功杀入甲子园后的样子,或许会成为职业选手,长得不错,或许会成为人气职业选手,出现在海报上,多年之后被我偶然在网络上看到。反正怎么样,也不会作为福斯特商学院的交换生,被人从遥远的西雅图,把联系资料发给一个中国女孩。

  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感谢一下那些没能实现的,在伤害他的同时给了生活一万种全新可能的梦想。高中时在桌上刻过一句课文: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经发生的改变不了,尚未发生的尚可追逐。

  座位上方没有遮阴棚,我暴晒在甲子园的夏季阳光里,刚刚领略完传统之一——赛前拉响防空警报,将之正说马上带我感受传统之二,“看比赛,吃咖喱”,忽然小眼睛一亮,扔一句“那是我以前老板,我去打个招呼!”,跑了。  

  我一个人排队买鸡排咖喱,将之还在远处,和两个制服青年聊得忘我,我听不懂咖喱店员的问题,正着急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我以为我听错了,直到一个男生,不,男人上前做完同声传译,端着咖喱激动得问我西雅图时,我才确定,方才的惊呼确实是:“U-Dub!?”

  华盛顿大学英文叫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简称UW,U-Dub是当地人和本校生对它的昵称,传说中的俚语。

  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指着我的背包,面色涨红,连说了几句“你是从UW来的?我曾在那儿生活了一年!”,跟着我走上我的座位。

  我的背包上挂了一只哈士奇玩偶,UW的吉祥物,狗衣服上印着紫金色的W,分别是校代表色和校标。美国大学极其重视校园文化,人们四季都穿校名衫,挂校名车牌框,儿子或孙子入学了,就在车窗上贴贴纸,UWDad,UWGrandpa。我电脑上贴着W,毛毯是紫金色,早已习以为常。

  我向将之介绍这位奇怪的中年学长,他们竟是校友,神户商学院和福斯特商学院建交那年,学长作为第一批交换生,在西雅图待了一年,如今已经是一个丈夫,养着妻子和三岁的女儿。

  骄阳似火,三个初次见面的人,就这样坐在日本甲子园,手舞足蹈聊起了西雅图。聊那里终年连绵不绝的雨,和长得很像富士山的雷尼尔山。

3。3。

  现代陌生人间的距离和信任,简直被社交媒体颠覆了概念。互相添加个Facebook,过去十年都透明了,交过的朋友谈过的恋爱,去过的国家、学校和派对,全都连图带文加GPS定位着呈现。再来一个LinkedIn,简历学历技能和人脉网一并一目了然。

  学长当年住在贝尔维尤镇的一对老夫妇家,现在是株式会社职员,随便刷刷手机这些由无数朋友、同事相互佐证,无法作假的信息,我已经全记住了。

  听说我不过偶然造访、只待一天,他坚持让我上他的车。

  于是,我和将之碰面五小时后,就这样一起坐进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车,车里弥漫着我钦点的动漫主题曲,车开得很慢,高楼大厦渐变成陈旧小楼,它们洁净且密集,一一掠过车窗。天是阴的,学长说,“我们进入神户了”,我连忙打开车窗吮吸城市的味道,空气还是闷而湿的,和大阪没什么两样。

  我被赶下车时,眼前是堤坝,天上云层密集,水从一排洞里泄出来,不远处有桥,我站在小沙滩上,穿校服的小学女生坐一排,一边看水泻一边说悄悄话,眉飞色舞的。

  “你喜欢有生活感的地方胜过旅游景点,那就是这里了,我小学时每天放学都来这里打棒球,附近几所小学都是。”

  学长说完,将之跳起来了,“我也是诶!每天放学在这里打校际争霸赛,那时还只有这么高——”,他又蹲下来,比划一下。

  “你93年的吧,你小学时我已经上高中了。”学长说。

  我顺着小书包女生们的目光看去,同款校服的男生正成群朝沙滩走来,他们戴着手套,拿着球棒,小棒球抛得高高,走在堤岸上,水声轰隆隆,身侧的灌木丛开着白花,身后是神户旧旧的矮楼。

  男孩们应该至少是05后了,甲子园也已经第96届。日本当真是相当重视传统的民族。

  我被抓回车里,一眨眼已经看不见岸堤,学长踩足油门,“你不能错过神户的那一幕!”,说着,汽车模糊掉窗外的风景,我被放在了一个静谧的小港口。

  水清而波光粼粼,对岸是摩天轮和一些西方风格的建筑,天已经是暗蓝色,太阳还发着光,一转身,神户塔高耸在不远处,塔顶写着“KOBE”,神户。塔的模样,就是当广州塔穿上红外衣并且不扭捏的模样。

  港静,人少,我眼里的神户忽的从老日本变成了小欧洲,我拍了几张照片,说,“看完了,我们走吧,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堤坝。”

  学长摇摇头,让我再等等。

  我百无聊赖站在水边,聊学长的中年生活。他也意气风发过,读好大学,作为交换生远赴美国,凯旋后又进入日本最好的公司之一。终于安顿和结婚生子,但工资不高不低,他一人养活全家,时常深感压力大且没有尽头。我又想起“留学无用论”——花许多钱,多少年举目无亲,不知道毕业多久才能赚回学费。我越想越心焦越忧伤,抬头间,忽然满眼都是夕阳。我活到现在见过的最美的夕阳。

  不知是何时起,太阳躲起来了,天空被它的霞光映成了橙红色,橙红普照着碧水、沿岸的欧式建筑和摩天轮,身后鲜红的神户塔静静的。太阳又落了一点,一刹那间,世界又笼罩在了紫红色里,云一层一层,在天空抹出一道渐变。

  神户的静谧和头顶盛大的紫红交相辉映,我仰着头兴奋得又跑又照。方才陷在什么样的焦虑里,已经想不起来了。

  学长又在精彩时刻打断我,“上车了上车了,‘关于神户你不能不看系列之旅——神户港’站已结束,下面的更精彩!”

  我忙着美图秀秀夕阳照,撰写微博,闻言一惊,哭丧道,“还有啊?我都饿了。”

吃完店面不起眼、正宗又便宜的日本烧烤,夜色初上,学长又是一阵赶路,把我和将之放在一座小山下。吃完店面不起眼、正宗又便宜的日本烧烤,夜色初上,学长又是一阵赶路,把我和将之放在一座小山下。

  山不高不低,爬起来不累,但站在山顶的瞭望台上,正好能将全城尽收眼底。

  这一整趟路,人都不多,因此神户在我心里是静的,此刻山风轻绕脸颊,万家灯火在脚下,使得人心罕有的开朗豁然。

  我问学长,“你为什么要一口气带我看这么多地方?”

  “不知道,像是本能的驱使——换我问你好了,如果我出现在你家乡一天,曾经同校,说着只有你听得懂的语言,你会想带我四处看看吗?”

  我认真想了一想,“还真会。”

  总是在一些个瞬间忽然坚信留学这选择没有错。

  中学时有个成绩、家境都差不多的邻居,后来在邻城武汉念三本,妈妈在东拼西凑我的留学费用那年,邻居阿姨拿出等额存款,为女儿首付了武汉一套房产,并嘲笑妈妈说,四年出来,我闺女肯定落一套房子,你闺女将来找工作有十成把握么?工作多少年才能赚到我这套房子?

  三年过去,我当真连个实习都没谱,放眼望将来,拿不到工作签证,就没有在美工作资格,给签证的雇主就那么几家,大多数人只好毕业回国,找一份工作,时而感叹“不吃不喝六年工资是本科期间一年开销诶!”,下一步怎么走,想想就觉得“算了别想了”。

  对毕业的彷徨,对未来波澜不惊的生活的抗拒,对近在眼前的,留学四年然后变成一个笑话,让妈妈被奚落和悔恨不如当初买套房子的恐慌,让我在大三那年逃窜出学校,休学。美名其曰找人生方向。

  夏夜的山风轻柔又温和,四周都是黑的,下午满街的陈旧小楼,这一刻变成了远处一颗颗色彩斑斓的点。我问学长,“你会郁闷吗,有时想起自己多花许多钱,多吃许多苦,到头来还是回到小地方,和没那样付出过的人住同样的房子,赚同样的工资,受同样的压力?”

  “不会,如果不去西雅图,我会到现在还以为生活只有一种方式:考好大学,拿学位,考进东芝、株式会社、本田、佳能中的一间,虽然最后还是这样安定了,但我永远知道地球另一边的风景和那里存在的可能性。西雅图让我发现自己喜爱游学,于是后来又找机会去了瑞士一年,虽然没能在那儿找到工作,我相信哪怕乍看一样,一个了解、争取过其他可能性的人,他内心的世界比‘大家都在这样生活,所以我也只能这样’的人更丰富和广阔。而内心有多广阔,人就有多少潜能。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厌烦当下的生活,相信我,我知道上哪儿改变它。”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需要时间领悟这番话。

  学长翻出女儿的照片,递给我。

  “我已经在准备了,等她十岁,送她去瑞士交换一年。她将来英语肯定比我好。”

  我想我已经明白的是,这种视野对人生的影响,是跨代的。

  还有别的吗?

  面前是延绵的彩色霓光,学长又翻出Facebook上一张老照片:青涩的他站在一对白人夫妇中间,背景是Kerry Park,俯瞰西雅图夜景的圣地。是多年前的他和寄宿父母。

  “真关心他们过得怎么样呀!”

  他又眯起眼睛,让思绪浅浅地溜走了。

  神户的夜色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被尽收眼底。

4。4。

  九月底,我回到教室。新学年开始。

  我忙着向新同学自我介绍,交换Facebook,忽然“砰”一声响,将之出现在我旁边的位置,神情激动。

  “感觉太奇妙了,在西雅图的教室里遇见认识的人!”

  我也很兴奋,当即商量起下课去吃西雅图螃蟹,然后看夜景。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袋子。

  “对了,学长让我带东西给他房东,我看不懂美国地址,交给你吧。”

  袋子里是几包蓝色小袋的饮料,和一张卡片。

  “My dear American Mom, I hope you still like this beverage, like old days。”

  亲爱的美国妈妈,我希望你还喜欢这些饮料,像以前一样。

  卡片里夹了一张照片,是他三岁女儿肉嘟嘟的笑脸。背面歪歪扭扭写着:

  How do you do, American Grandma?

  美国奶奶,你好吗?

  [完] 

2014年夏天,三个陌生人在神户港。2014年夏天,三个陌生人在神户港。      
再见。再见。
Foster商学院。International Business课堂。Costa Rica四人组。Foster商学院。International Business课堂。Costa Rica四人组。

  2015年3月。美国西雅图。和将之。

  PS:本文系另维为《读者》原创版杂志撰写的专栏作品,已首发2015年4月刊,转载请联络作者或杂志,征得同意,否则坚决追究法律责任。作者微博@另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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