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需这次去轻井泽的旅行。我急于逃离一些情绪,这些情绪沉积在生活的各处,造成持续的梦魇。那段时间里,任何的都市都能惹起一阵烦扰。轻井泽就像是守在远方的清道夫,以古朴缓慢的方式,清理每个旅人,从世界各地带来的纷扰心绪。

  我在阳台上间或传来的一两声鸟鸣中醒来。越是深沉的山谷,鸟儿似乎醒来得越早。天边还只是微微洇出了些光亮,隔着分不出边际的淡淡雾霭,懒洋洋地洒过来。昨夜应该是下了整夜的急雨吧,我还依稀记得半夜起身,站在窗边看急雨中星星点点摇曳的灯火。雨间或停了几次,但总是在屋顶的积水沿着廊柱留下的窸窣声还未断时就兜头而来,像丰收的豆子,泼洒在高高的木质屋顶上,响亮的沙沙声,一个屋顶连着一个屋顶,在山谷里混成一片。再睡去时,昨日东京的奔忙已经忘记了多半,我好像从未经过喧嚣繁忙、冷暖失衡的东京,而是直接空降到了轻井泽,行李交给服务生,低头跟着他走过木桥,紧接着就晃晃悠悠,一夜沉梦!

  凌晨5点30分,光线还是弱弱的,换商酒店备好的棉布衣裳,洗过几水的薰衣草颜色,软软地搭着,刚刚好抵过凉意。推门觉得雨意还重,转身取了门角的大伞来,撑开便整个人都被笼在了下面。偶尔与几个路人擦肩而过,每个人如同顶着漂浮的孤岛。我们大多都沿着青石板路,不时越过溪水,集中到瞑想温泉前的露台。当第一道阳光从远处的山峰上射下来的时候,那团山谷里微蓝色的雾霭就是从这里开始渐渐向溪水深处和木屋的边沿消褪而去的,仿佛微皱的美人尖,极美!虹夕诺雅的员工已经开始忙碌,他们开始陆续地在如血脉一样的小径上行走,背后的黑木箱子里是客人预定地早餐。轻井泽几乎不见明显的淡季,就在我抵达轻井泽的前后几天,晚春时节最初的人潮恰好到来。虹夕诺雅所在的浅间山离市区约有25分钟车程,这几天也迅速地热闹起来。匍伏在山谷里的77间独门别户的客房会在黄昏临近的时候齐齐亮起灯火,如同簇拥在一起的温暖星芒。菊池经常在客人抵达酒店之初,就向他们建议,在黄昏时分一定要登上高台,看着灯火次第亮起。这简直像是一场无意识的、和缓的行为艺术,让我想起身着锦服的艺伎在依照古老的规则跳出的舞步,与现代的生活关系疏离,但有隆重的仪式感。

  这是颇为东方的居停哲学的某一表象。“如果日本能够更加坚持自己的传统呢?“掌舵人星野佳路先生当年的思考成为了酒店构思以及建造时最具实验性的基调。山谷和缓的地势让独门别户的房间少了些旧街区的拥挤和防备,反而多了些山水错落的亲近。阳台扩展得如同摊开的手掌。坐在宽敞的沙发上,无论是小酌几杯,还是静静翻几页书,山林的气息都是那么近,近到几乎混入每一口呼吸。客房布置得爽利而节制,原木色在灯火之下显现出久违的温暖之感。挑高的屋顶本意是顺应着轻井泽气候的禀赋,营造出冬暖夏凉的室内小气候,从而拒绝空调以达到保护环境的目的。在视觉上倒是不经意间通透豁达,扩展的木窗几乎囊括天地如盆景。音响取代了电视,随身带来的五轮真弓专辑恰好应了景,心绪清清浅浅,气息也绵绵。一遇鼓点密集,就忙不迭地快进过去。节奏仿佛是猛地被扯住一样,接着就悠悠荡荡起来。

  放弃之前做的攻略,日子在这里本该逍遥。这调子自从1886年AlexanderCroft Shaw在这个酷似苏格兰的地方建造第一栋西式别墅开始,避暑度假的调子就像深秋层层落下的枫叶,攒到如今。慵懒的人半倚在酒店图书馆的软榻上,翻几页书消磨时光。我则喜欢换上房间中为客人准备的宽适的棉布衣,沿着汤川河岸,一路在星野丘陵的间隙中穿行。建筑的本身并没有丝毫改变山势的意图,所以需要在汤川的两岸来回穿梭。蜿蜒的青石板路经过专门提供健体课程的茶室。传统的木屋依然保留了一垂到地的和式门窗,上课时全部打开,如同一座悬于溪边绿地之上的盆景。一小时的课程,老师反复强调不要纠缠于瑜伽还是拉伸操的概念纠结,应该在乎的是如何唤醒身体与自然沟通的本能,让五感重新灵敏起来是第一要义。这样,行走时即使偶有飞鼠轻声滑过,也不至于错过。

  几乎是要枕在山水里了,这里所有的建筑和路途都是。思想家内村鉴三一直提倡的“只有在大自然中才是真正祈祷的地方”在他身后的纪念堂中完美呈现。师承于建筑巨匠Frank LLoyd Wright的Kendrick Kellogg恐怕从未想到,他当年本着自然主义设计建造的内村鉴三纪念堂,成为了一时难求的婚礼圣地,“石之教堂”的名声要更响亮些。当年大胆前卫的以石头和玻璃配搭的格局,被重新赋予了性别的隐喻。刻意弯曲拱起的穹顶刚刚擦过周遭的树梢,并未挑战自然的天际线,但透下的光线依然足够造成巨大的透视奇观。数年过去,实验感和话题性依然强烈。与之对望的高原教堂,更加隐匿低调,雨中望过去,只是一座岁月安好的木屋,当年“星野游学堂“几个字,依然挂于门前。整座建筑平和安逸,甚至连窗户都用得节制。及待到了里面,才觉得光华顺着唯一的三角窗户绽放满眼。教堂里人影稀疏,只有新人在为即将举行的仪式彩排。沿着一边的通道走上前去,准新娘只是笑笑,便又收敛神情,默立于前。那道倾泻而下的光,刚刚好全笼在她的身上,画面绝美,不可方物。旁边的工作人员并未上前催促行程,只是屏住了气息,静静旁观。“为什么那么急呢?节奏一慢,才有雍容啊。”森林的另一端,草间弥生的大型巡展正在轻井泽老镇上的现代美术馆展出。艳绝张狂的老太太在这里也似乎变得云淡风清起来。件件作品都被重新整理得小小巧巧,俯身于美术馆十几年不变的乳白色基调之中,变得平和温顺,如同贵妇衣领袖口镶嵌的钻石,有克制和内敛的光芒。美术馆对这位时尚大师的敬意,也只是将门前的几根廊柱贴满了暖橙色的波点,不动声色的致意,执着而温暖,却也维护着自己的禀赋和节奏,任谁都不可更改。

  我并不急着翻阅摆在面前的菜单。天色还早,窗外还能瞥见在汤川中撒欢的野鸭并没有归巢之意。嘉助餐厅里只有一对情侣,选了靠窗的位子坐着,两杯薄荷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餐厅设计得奇巧,窗外原是梯田,这餐厅的格局也就顺势做得一层叠上一层,服务生行走其间,恍然间也有农耕时代劳作时的肃穆感。开放式的厨房移于一侧,至多两个厨师,各站一角整理食材。动作轻巧,有条不紊,却分毫不见差池。细如食指的鱼,串于细丝上烘烤,连弯曲的角度都要一致无二。凭着这股神气,餐厅主打的怀石料理声名显赫。样样菜式小巧,一口即满,单看摆盘的繁复与格局,道道都是针尖上绣花的心思。笼在一处,满目琳琅。偏偏餐具用得也巧,或是香草编的承碟,或是状如扁舟的浅陶,甚至一片新鲜的荷叶,摘来洗净都能盛一捧新切好的鱼生。据说餐厅初开张时心思灵动,没有办法找到贴切餐厅气质的餐具,索性花费重金定制了不足百套。数量有限,酒店也是私藏。问过几次,均是求购不得,心里还失落得很。

  回到食材,轻井泽万事随和,唯独味蕾要求严苛,而且不得妥协。气候温好,环境又被呵护得极好,当地所产的食蔬自有一股傲人的清甜在。连料理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不破坏食材本来的风味。星野Yukawatan法餐厅的料理长滨田统之曾经在被誉为法餐奥林匹克的“博古斯全球料理”大赛中斩获季军,比赛中严选自古信州的配菜和调味品牢牢地锁住了日本独有的原香而大获好评。如今,滨田统之依然保持着每个星期亲自到访供应商的田地中亲自挑选食材的习惯,他对“全日本”食材的眷顾也愈加强烈。古信州的食材,让他可以在忠于法式烹饪技法的同时,将古日本的风味,如引流一般注入每道菜当中。料理长的规则细密到近乎偏执,不仅桌椅的摆放有严格的限定,特别设置的灯照也正正打在每人面前的区域,刚好能照亮餐具最大的那道菜。餐具自然也是订制,陶艺师根据料理长的要求反复打造了几次,方才交货。偏偏那餐具的讲究出乎意料,烹制食材的同时,不同的餐具也在烘温的过程当中,直至吃尽最后一口,餐盘也是温温的,不见凉。

  尽可以放开时间了。佐上一杯严选的红酒,不几口就醉了。朋友们不顾夜深,约着再去冥想温泉。我倒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节奏一缓,整个人都交给轻井泽了,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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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先生最新旅行随笔集《偏偏是旅人》

  旅途漫漫,

  我们总会不期而遇,我们也总会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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