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彭俊牛
如果你无意中在泥土里插下一根手杖,等你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可能它已经开出鲜花。
——作者手记
版纳是个蛋,我把它转了转
所有的出游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因为多年前的那次意外,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游走在庞大而纷乱的山水间。小时候我喜欢看云,那时候我在自家的红薯地里,停下手中的锄头,看着远方的山峦绵绵勃勃,幻想着青山白云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意外说来就来。19岁。一列长达五天五夜的火车,拉着我和我的同伴,奔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横跨山东、河南、陕西、四川、云南五个省区,像鸟嘴里掉落的一粒种子,降落在云岭大地上。几年之后,同伴们都陆陆续续退伍回乡,而我留了下来,开始了长达20年的漫长漂泊。那时候的我少不更事,对爱情和事业充满幻想。在一个叫大荒田的村子里,我足足生活了13年。
第二次意外来得更加突然和猛烈。当时我已经是一个炮兵连队的指导员。是中央军委的一纸命令,摇摇晃晃的大卡车把我和我的连队,拉到了那个从前叫思茅现在叫普洱的地方,开始了我的边防生涯。现在想想,个人的宿命之于庞大的现实主义生活,实在不算个什么。四年的边防经历,是我毕生的财富和伤痛。那时候的我离天空很近,离祖国很远;离酒精很近,离理想很远;离外国很近,离你们很远。
我珍藏着一幅中国地图,我用彩色铅笔把普洱涂成了绿色。这样的恶作剧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那个几乎是等边三角形的“绿三角”像一个刚刚裹好的粽子。我为自己有这样天才的混账想法而自鸣得意了半天。是的,普洱是中国的私处,也是云南最后的私处。不可告人,但真实存在。
在它的下面,是全世界人民都热爱的一个蛋——西双版纳。我们都知道版纳、泼水节、傣族筒裙和小仆哨的花枝招展。但事实上是,版纳已经肮脏和无辜得像个涂脂抹粉的站街女,像飞蝗像蚂蚁的游客同时也是铺天盖地的嫖客,金钱和商业主义浪潮的滚滚涌入,把一方明艳的净土污染得面目全非。
大片的雨林被砍伐和焚烧,金钱的诱惑让农民开始大肆栽种橡胶。随之而来的是水土流失、泥石流、滑坡和野生动物的集体出国。在版纳,你能看到的是被过度开发的丛林,被严重汉化的少数民族,和被纸醉金迷强暴过的河流和山川。如果版纳真的是个蛋,那么这个蛋已经只剩下空空的蛋壳。哪怕它被涂成彩蛋。
而普洱,就在这个“蛋”的边缘。
摄影:彭俊牛
摄影:彭俊牛
从国土面积来看,普洱几乎是版纳的三倍。在历史上,西双版纳曾经是普洱的一部分。直到1953年1月,西双版纳才另立门户,成立傣族自治州。我没有丑化版纳的恶意,事实上,打着“开发”名义的强暴行为无处不在,连普洱也不能例外。这注定是一块将要沦丧在“文明”暴行下的正在流逝的土地。当强暴行为有着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并成为唯一的“王道”,这样的“王道”注定也是“霸道”。
我在普洱的孟连、澜沧、西盟、江城生活了四年。莽莽的丛林与连绵起伏的山峦,就摇曳在我的呼吸之间。我厕身在此,度过了最后的军旅时光。那些破碎的、散乱的、迷醉的、发光的碎片,构成了我全部的边防经历。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所有的碎片穿起来,写成一本书。要回忆和拼贴这些和时光一起日渐老旧的经历是痛苦的,于我而言。我宁愿它们在我的身体里一直发酵甚至腐烂。因为它们不可触摸。
许是机缘巧合,大年初一,在噼里啪啦混乱地鸣响的鞭炮声中,我再次踏上了前往普洱的漫漫旅途。
我义无反顾,又高度模糊。三上阿佤山,二进布朗山,4197公里的行程,让我和这片多彩明丽的、充满神性的土地再次零距离接触。近似烧香还愿,我行走在它浩瀚苍茫的山水间,长歌当哭,天地悠悠。我知道,这片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土地注定无法为我疗伤,因为它本身就是我心中灿烂的隐秘和疼痛。无论诅咒和歌唱,我今生都注定无法走出丛林的阴影和群山的视线。
普洱十县区外加版纳的勐腊,这是我的全部行程。任时光流转,多情的多彩的斑斓的土地正在发生着细微的改变。我已经不能等,因为等待仅仅是一个空空的诺言。甚而重逢的喜悦,也无法消弭我内心的疼痛和怅惘。
感谢我多年的“死党”李小强、感谢著名老男人荣建志、赵山民、王现红和一只婴儿狗(公狗),还有继续一贯地顽强地生活在普洱的那些豪迈的兄弟伙摇摆的姐妹们。有了他们的一路相随,寂寞的旅途不再孤单。
版纳是个蛋,我把它转了转。我行走在一个蛋的边缘。一个深情的拥抱之后,剩下的只是一个华丽的转身。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手绘地图:“西南第一标”刘让和
1.茶城普洱:在一个蛋的边缘
(时间:2011年2月3日-2月4日 地点 :普洱市思茅区澜沧县 孟连县)
这是一片广袤到混乱,混乱到苍茫,苍茫到无奈的土地。我知道,面对这样一片充满神性、野性、迷人热带风光和神秘丛林文化的土地,我的描述注定是苍白的。
2007年4月8日,国务院正式将思茅市命名为普洱市,思茅市翠云区更名为普洱市思茅区,原先的普洱县更名为宁洱县。普洱,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以一片树叶命名的城市。历史上,位于彩云之南南部的这片藤萝百结古木苍苍的土地,叫做普洱府,辖地包括了现在西双版纳的全部(景洪市、勐腊县、勐海县)。直到1953年1月23日,西双版纳才正式另立门户,成立傣族自治州。
如果说,版纳是一个蛋,普洱就在这个蛋的边缘。
古老、神奇而又美丽的普洱市,是普洱茶的故乡,更是历史上普洱茶“六大茶山”的发祥地,素有“绿海明珠”之美誉。几乎每个县区,都有野生乔木古茶树群落分布。全境森林覆盖率达到全国罕见的62%。这里峰峦嵯峨,白云悠悠;千山耸翠,万壑流深;猿猴献果,嘉树生华。这里四季瓜果飘香,经年万木葱茏。这里林海茫茫,鸟兽横飞;阡陌纵横,茶香盈袖;古道绵延,马蹄声碎……
山明水净的地理环境,浓郁原始的民族风情,三国五邻(与缅甸、越南、老挝接壤,与泰国、柬埔寨毗邻)的异域风光,独特美妙的轻歌曼舞,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风光奇绝,风情万种。共同构成了一个“绿色、自然、生态、文化、和谐”的绚烂多姿的人间天堂。
当我妄图描述一座山的时候,我看见树木正在拼命地生长。
——作者
《追逐云朵,一路向南》
当你感到孤独、绝望,甚至一筹莫展的时候,生活往往会向你打开一扇门。一扇更加陌生的门。
一扇门哗地开了。
浩浩荡荡地涌进来的:是滚滚的群山。湍急的河水。翻卷的云朵。绿到让你崩溃的各种树叶。斑斓的民俗。怪异到让你怀疑到了另外星球的各种奇奇幻幻。像一阵耀眼的狂风,把你吹了一个趔趄。
但我还是艰难地站起来。到云南中的云南去。到原来叫思茅现在叫普洱的那个地方去。
简单的行囊。熟悉而又陌生的旅程。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诅咒现代交通的发达。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跟着马帮要走15天的路程。他们穿过群山和密林,胸中澎湃的革命理想让他们两眼放光,脸色红润。他们风餐露宿,要到“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美丽祖国边疆去战天斗地。
我2003年第一次从思茅(我现在依然喜欢这么叫)回到昆明用了25个小时。现在,只要5个小时就可以轻松搞定。高速公路笔直得像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唯一不同的是,这样的破折号有时候需要穿过一座高山,或者跨过一条大河。又像一支破空的利箭,激如流星势不可挡。直到强弩之末,落在那个叫思茅的地方。
车窗外有云飘过。大朵大朵,或者丝丝缕缕。天空蓝得耀眼。是那种宝石的蓝。玻璃的蓝。透明的蓝。绝望的蓝。蓝到让你心跳加快,蓝到让你渴望飞翔。
李小强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友情经过了岁月的检验。去年大年初一,他抛开老婆孩子陪着我过。今年年初一,他又成了我的司机兼帮凶。其实这家伙原来叫李大强,后来就变成了李小强,再后来又变成了李老强。我的丛林探险之旅,让他一下子瘦了10公斤,老了20岁。
他几乎被我折磨得不成人样:每天只睡3到4个小时,或者偶尔在车上打个囫囵盹儿。他满面倦容,又强打精神。此次行程3960公里,横扫滇南14个县市区,走过柏油路、弹石路、面粉路(扬灰路),只差把他心爱的座驾当牛骑了。
没错。是大年初一。我们像两个离群索居的亡命之徒,把车子开上了南下的高速。
像一支离弦的箭,汽车穿过群山,犁开大片大片的云头,稀里哗啦地向前开去。我们马不停蹄,车不停轮,人不停步,我的嘴里还不停地给他讲着各种废话昏话笑话,各种话。他只会温婉地笑。偶尔应和我一两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任你使劲敲也发不出多少声响。
滇南的春天来的早。岂止是早,简直是莫名其妙。北方目前还是冰封雪裹的冬天,云南的麦子已经熟了,油菜也满头满脸傻乎乎地开起了花朵。那些一小块一小块的油菜地,像一张张摊开的鸡蛋饼,金黄娇嫩,让人馋涎欲滴。他们肆意点缀在山间坡地,茅檐土屋周围,没心没肺得一塌糊涂。浓烈的阳光倾泻下来,满眼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老家一个朋友短信过来,我给他回了一条:你们在下雪,我在开花。羡慕死他们。嘿嘿。
其实最先被羡慕死的是我。一家人围着餐桌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对我这样一个只身漂泊在外的孤独的老男人来讲,已经近乎奢望。没有人能看到我的断然和决绝。连李小强也看不到。但他是我最最忠实的朋友,忠实得像我身边的影子。我为自己拥有一群这样的朋友和死党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我一意孤行。我要到河流的对面去、群山的对面去、世界的对面去。我和这个世界干上了。
呼呼啦啦的汽车带起一阵飒飒的风声。山路悠长得像一声尖叫。下坡。下坡。下坡。还是下坡。还是。最长的一段大约有27公里。气温一下子升了上来。车过扬武,已经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芭蕉。
昆明的海拔高度是1950米,而元江,大约只有400多米。这样的高度相当于空降一两公里。鼓膜被压迫,耳朵有点隐隐的疼。我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一次我坐火车去成都,买了瓶矿泉水喝了一半。等火车到了成都,半瓶水已经变成了扁圆的瘪茄子。
因为盛产热带水果,元江事实上是一个甜蜜的热带河谷,也是玉溪市和普洱市的交界点。那里盛产芒果,大的像象牙、像狗腿;小的像鸡蛋、像卵石。可能有几十种。原来在普洱当兵时,路过经常会一两箱地买回来。还有绣球果、人参果、麻利噶(番石榴)。其实热带水果我不怎么爱吃,主要是便宜,再就是热闹、好玩。提着一两箱水果,送给那些爱吃或不怎么爱吃的人,绝对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哥哥我喜欢里子,更喜欢面子。
走着走着我们就开始激动了。
轻风拂面。山花扑鼻。黄的红的紫的五色斑斓,像是开了个大染坊。一大棵木棉花亭亭玉立。
鸡犬之声相闻,分明避秦佳地。夕阳的光辉渐渐散去,我们像一阵风,消失在四起的炊烟里。
过了磨黑,高速公路结束了,前来迎接哥哥大驾的是一条不怎么平坦但还算曲折的二级公路。路边依然是那些可爱的路边店。你可以点一只土鸡,四五样野菜,全部吃下来也不到100元。真正的经济实惠、自然生态。管饱。
但今天是不行的。几个老战友已经在普洱等了。
天色暗下来。
我忽然迷上了那丝绸一样漆黑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甚至见不到一丝灯火。就算有,也是悬挂在遥远的山间,像明亮的星星。可能城市光污染太多的缘故。乍离了都市霓虹,我的心被包裹在一片神秘的黑暗里,自由而坦荡。只有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面。只有两个老男人不屈不挠的行走。
山势回环。道路也跟着回环。七拐八甩,一大片湿淋淋的灯火亮如白昼。普洱到了。
炮弹树又叫假槟榔树